李果離開后，老于坐在辦公桌前點了根煙，若有所思的吸了一口，從鼻腔里推出兩股煙霧，然后在電腦鍵盤上快速敲擊了幾下。

　　一支煙罷，有人敲門。

　　“于總，找我啊。”秦大川笑嘻嘻的走進來。

　　老于將煙蒂按在煙灰缸里，抬頭同樣擺出一副笑臉，悠哉的說道：“秦大川，最近氣色不錯啊，春風滿面的。聽說你們SMB最近又破紀錄了？”

　　“嘿嘿，沒有沒有，還是不如您在的時候。”秦大川語氣中透著一股得意。

　　“這么謙虛的嗎？分公司的都來問我，說總部的銷售是怎么帶的？怎么一個月能做他們好幾倍的新開？”老于依舊面帶笑意。

　　但秦大川聽出這話的味道有點不對，沒敢回答。

　　“一個部門三十八個人，一個月做出來一百多個新開，你都快成了行業傳奇了你。”

　　明白話鋒不對的秦大川忙解釋道：“我想的水漲船高嘛，雖然這里面有水分，但是總數上去了，真正成交的數量應該也不會差。”

　　他見老于沒有反應便繼續說：“而且，員工的積極性都上去了，最近他們競爭的熱情都很......”

　　“誰允許你這么做的？！”老于怒斥一聲，聲音之洪亮、之突然，讓在外面認真加班的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周躍躍差點從座位上彈起來，嘴里念叨著嚇死寶寶了嚇死寶寶了，手指還在鍵盤上回著信息......

　　“你這套邏輯是誰認可的？袁總么？”老于的怒氣稍微降了一點，但音調仍足以讓對面的人不敢發聲。

　　秦大川知道老于這話是在點他，因為他最近頻繁出入老板辦公室，經常跳過老于去跟老板回報工作。

　　而老于看著眼前這個衣著光鮮的秦大川，想到這個人剛來CL的時候還是個怯生生什么都不懂的應屆大學生。

　　但是他人勤快也會來事，而且非常好學，任何人的任何銷售技巧只要他不懂的都會去請教。那時候像陸輝、劉保這些都已經是來了一年多的老人了，秦大川圍著他們學了兩個多月就把他們各自的套路掌握了個遍。

　　加上運氣也好，入職一年就談下了迄今為止CL毛利最高的S級客戶，然后從經理升到總監，只用了短短三年的時間，月薪也從三千一個月一路飆升到月薪十萬。

　　就連年資比他久的陸輝、劉保這些人都不禁感嘆，秦大川這種順風順水的職業走勢簡直就是教科書級的案例。

　　但是后來老于發現這個人的野心越來越大，不僅善意妄為而且監守自盜。

　　身為高層管理手持股權，秦大川主動提出不要提成只拿底薪，美其名曰不愿為金錢而迷失自己，要用更純粹的心去實現公司的愿景，與CL共同進退。但是背地里讓女友從助理轉銷售，并且悄悄將自己手上像樣的客戶全都轉到女友的名下，員工們私底下對此議論紛紛。

　　這些老于心里早就有數，所以這次銷售部門拆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想削弱秦大川的權利，但沒想到部門拆分后他還能搞出注水合同這種事。

　　看來這個權利削弱得還不夠......

　　隔天，李果的座位就空了。

　　吃中飯的時候蕭琴琴一直喋喋不休：“你說他怎么就能去售后了呢？真的打死我都想不到，他會去售后。你知道嗎？我們組長跟我說，李果下去以后好多人問他要手里的意向客戶，可是他既然有意向客戶為什么還要下去呢......”

　　趙逸苒默默的扒著飯，什么也沒說。

　　她能說什么呢？說她知道是為什么？說這一切都是因為她？

　　蕭琴琴看趙逸苒不搭腔就也悻悻作罷的專心吃飯，夾起自己盤子里的紅燒獅子頭說“給，你吃大的我吃小的，愛你吧？”

　　“哦！對了，還有這個。”蕭琴琴從衣服兜里掏出兩個巧克力，“我姐從香港給我帶的，我第一個就想到你了，我對你好吧......”

　　趙逸苒突然心生一股難以壓抑的厭煩情緒說：“琴琴，我知道你對我好，你們都對我好，但你能別一直說一直說么？！”

　　然后空氣就安靜了，趙逸苒發泄完的頃刻就知道自己不該這樣了，可是她當時就是控制不了。

　　既然話已經說了，只好硬著頭皮直接走掉，她端著餐盤起身離開。

　　趙逸苒走后蕭琴琴一個人坐在原地，頓了兩秒，然后像被釋放了暫停鍵一般又繼續吃起來。

　　兩人分道揚鑣后趙逸苒在食堂門口看見了李果，他和新部門的同事有說有笑的從遠處走來，他的笑聲還是和原來一樣的夸張，方圓幾里都能聽見。

　　他好像到哪里都能極快的適應。

　　李果似乎也看到了趙逸苒，但是趙逸苒很快走開了，不想讓他看見現在的自己。

　　這之后蕭琴琴一直也沒再找過趙逸苒，趙逸苒自然也不好意思找她。

　　縱使兩人在衛生間尷尬的遇見也是彼此裝作旁若無人的樣子快速撤離。

　　有時候趙逸苒看見蕭琴琴先進去了自己就去別的樓層，或者回到座位上，待余光觀察到她回來了自己再去。

　　自此，每天早上也少了一個屁顛顛跑過來問趙逸苒吃早飯了沒有的人。

　　某天上午，前臺夏夏在釘釘上呼叫趙逸苒：趙小逸，有個帥哥找你。

　　趙逸苒：帥哥？送快遞的么？”

　　夏夏：......不是哎，我看他穿的挺正式的，說是你找談合作，我讓他在21層咖啡廳等你了。

　　趙逸苒：哦好的，我這就去。

　　居然還會有這種好事，主動送上門的合作，不會是其他公司的商務來套價的吧......

　　自從經過上次房產短信的事，趙逸苒的警惕性倒是高了不少。

　　后來他們了解到，那個外包公司居然自己買了短信通道跟他們做起同行生意來，看來是早有預謀，真卑鄙。

　　這么想著，趙逸苒對今天來的這個人也沒了好氣。

　　“資源拓展到我頭上來了，待會兒就用一招將計就計看看又是哪個同行。”

　　思忖間電梯已到21層，趙逸苒發現咖啡廳新來一個胖墩墩的小姐姐，非常認真的在吧臺前工作著。

　　“喝什么？”

　　“哦不用，我跟客戶談點事情，他在......”

　　他就坐在那里，面對著她，就像當初第一次見面一樣。

　　那時候趙逸苒剛剛大學畢業，逃也似的來了上海，第一次面試，程鳴就是面試她的人。

　　趙逸苒打死也想不到程鳴會來找她，雖說他們直到分開那天都不是特別了解彼此，但對于他的冷漠與決絕，她還是深有體會的。

　　她確信他以那樣決絕之勢離開就沒有想過回來。

　　所以她覺得此生如果再見一定是概率極小的偶然事件，絕非人為。

　　事實上她想象的那種偶然和必然目前為止都已經發生了。

　　“又見面了。”程鳴先打起招呼。

　　“怎么是你？”趙逸苒努力讓自己看起來非常平和，甚至嘴角還帶著笑，只為拾起當年散落一地的尊嚴。

　　“正式介紹一下，我是隆科銀行的項目經理，程鳴。”

　　他穿了一身樣式極簡的西裝，眉頭少了些許倔強。

　　趙逸苒眼中浮現起那個，曾經努力故作成熟但卻始終擺脫不了一身稚氣的男孩。

　　“今天來是想跟貴公司談合作。”

　　“那坐吧。”商務性的話術終結了趙逸苒的浮想。

　　“合作......短信嗎？”

　　“是的，我們銀行新上線的APP功能預計會有大量的驗證碼和通知需求。”

　　“可是你們銀行不都有自己的合作通道么？為什么要找我們合作？”趙逸苒眼神堅定。

　　程鳴笑了笑，“城市商業銀行，找誰合作都可以，多備幾條通道，對我們來說沒壞處。而且如果貴司的通道質量好的話，我們也可以把之前放在其他家的發送量全切過來......”

　　......

　　“一天五百萬？”周躍躍的聲音響徹整個十六層。

　　“哎呀，你小點聲，只是發送量！發送量！不是人民幣。”趙逸苒趕忙壓制住躍躍，在他沒有制造出更大的動靜之前。

　　“發送量也厲害啊！一姐的日發送量也才幾千萬吧。這要是談成了，往后你在16層橫著走都行了。”躍躍羨慕不已。

　　可是趙逸苒沒說，這個“客戶”約她下班見面的事.....

　　晚上九點，趙逸苒和程鳴走在燈火通明的馬路上。

　　趙逸苒本不想答應這次多余的見面，她認為自己白天的表現已經足夠好了，不卑不亢、冷靜淡然，無需再做其他證明。

　　可是對方提出見面，如果她拒絕又顯得心虛。

　　“什么時候搬到這的？”

　　“有兩年了吧。記得之前告訴過你，就在你離開后的一個月。”

　　趙逸苒故意先提起，以證明她已全然放下。

　　程鳴停下腳步，站在趙逸苒面前說：“對不起，我......后來回家之后發生了很多事......我自己也沒有想清楚......”

　　“我能理解，環境會改變一個人，沒有必要說原諒。”趙逸苒輕松的說道，然后繼續向前走。

　　“前其實我挺慶幸我們分開的，你不適合我。至于我給你留下的那些不美好的回憶......你只能自己消化了，就像我當初消化你一樣。”

　　趙逸苒覺得程鳴大概早就忘了當初給她發的分手遺言，但是她沒忘，也不會忘。

　　看著眼前流光溢彩的一切，她覺得上海真好，還好當時沒有離開。

　　因為，人心也好，上海也罷，一旦離開，這里就不再會有你的位置。

　　每周六的下午，是CL人的好日子，因為可以五點下班。

　　趙逸苒漸漸習慣了這種做六休一的生活，其實周六到公司也沒什么要緊事，多半都是開開會整理整理一周工作，下午在咖啡廳玩玩狼人殺。

　　今天下班老于組織了團建——SMB和售后部門聚餐，這兩個部門是他目前可以直接支配的力量所在。Ka大客戶部門因為目前由空降的銷售總監直接向老板匯報，所以老于不便插手。

　　CL的跨部門團建每次都是聲勢浩大，十多輛車六十幾號人，把這間他們御用的小飯館上下三層坐得滿滿當當。

　　“哦喲你們好久沒來了，快坐快坐......”

　　老板娘是公司某個同事的表姐，看到CL的人來了立刻喜不自勝。

　　這種場合男生就是去消耗各種酒水的，一整桌男生拉幫結派的出去敬酒，剩下的女生們就坐著安靜吃菜。一群人像蜜蜂一樣在這桌扎堆起哄一番，然后又換下一桌。

　　趙逸苒覺得自己永遠看不懂他們這種操作，總之就是喝等于開心、等于感情好、等于給面子、等于團結、等于奉獻、等于一切......

　　她無所事事東張西望著，看見鄰桌的蕭琴琴正和邊上的女同事有說有笑，于是馬上收回眼神看向別處。

　　別處的李果正和其他男同事推杯換盞，這幾波來來回回的敬酒隊伍里都少不了他。

　　于是趙逸苒起身，走向李果，裝作去那桌看熱鬧的樣子站在李果邊上拍了拍他：“少喝點。”

　　李果扭頭看了看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對著面前的兩個男同事說：“喲！看看，還管著我。一會兒我喝多了你送我啊。”

　　虧得面對兩個人也喝的暈頭轉向了，否者免不了要對此做點文章。

　　趙逸苒輕輕白了李果一眼，默默朝洗手間走去，假裝自己剛剛沒有出現過。

　　男生們喝得差不多，女生們吃得差不多，飯局基本就散了。

　　領導們一說可以回家了，趙逸苒便立即背起她的帆布包出了店門口。

　　等車的功夫一只手搭上來：“你怎么不等我呀。”一股酒氣撲來。

　　“你不是說要送我回家么？”

　　“我什么時候說了！”趙逸苒一臉嫌棄。

　　“李果，我們打車先走了，你走嘛？”后面傳來其他同事的聲音。

　　“你們先走吧！我還有事。”

　　“那我送你，行了吧。”李果換策略。

　　“都喝成這樣了還送我？”

　　李果回頭看看遠去的人群：“嘿嘿，我裝的，離醉還早著呢！”然后正了正衣服，頓時神情清醒了許多，露出狡黠的笑。

　　他看了看手機，時間還早：“陪我看電影去吧！就之前說的那部，我一直沒看，好不容易周末了......”

　　“走就走唄，反正我也好久沒看過電影了。”

　　兩人上了趙逸苒打的車，修改了目的地，萬達影城。

　　“聽說你談了個大客戶啊，可以啊，怎么找的？”，放映廳光線昏暗，人也不多，李果低聲問道。

　　“我說那人是我前男友你信么？”趙逸苒一邊淡定的回答，一邊盯著屏幕。

　　李果遲疑片刻回道：“信啊！”

　　然后安靜了許久又忍不住問道：“那現在怎么樣了？“

　　“啊？什么？”

　　“客戶啊，合作了嗎？”

　　“愛合作合作，不合作拉到。”趙逸苒覺得這種一連好幾部的美國大片看著有點費勁，搞不清楚前因后果，正在認真解讀。

　　......

　　電影結束，趙逸苒家住的不遠，兩個人就這么安靜的走著。

　　空曠的街道，兩個人卻有些拘束起來。

　　李果打破沉默突然說：“你想不想知道我上一個對象是怎么分的？”

　　這種故事基本上沒人會不想聽吧，雖然無外乎是誰甩誰，或者是性格不合經過激烈爭吵后無奈分手，體面點就和平分手。

　　“我那會兒在閘北跟著一個老板做緊固件，那老板特有錢，老上海人，在閘北有十幾套房子。我幫他處理生意上的事，捎帶手也處理點私事，其實就是幫他小三兒交個房租買個房子之類的，公司內外都算是個助理吧。那時候她沒有工作，老板看在我的面子上就讓她陪著小三兒吃吃喝喝玩玩樂樂的，每個月給她開六千塊錢。”趙逸苒第一次聽說這種工作，有點不齒，但又覺得這世上掙錢的方式還真是多。

　　“后來有天她跟我說要回趟老家，三五天吧，結果過了半月都沒有回來。還是我老板提醒我這才給她打了電話。我問她什么時候回來，她在電話那頭支支吾吾的，直到我發了火對著電話大吼她才吞吞吐吐的說，在老家相親了，準備結婚。”李果一臉輕松，就像說的是別人的故事，趙逸苒沒有說一個字，只是靜靜的聽著。

　　“我所有的錢都在她手里，工資卡、獎金......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掙了多少錢，有時候老板看我手里沒錢了還問我，你怎么沒錢了呢，聽他那意思應該是給了不少吧。我回家打開衣柜，她的衣服全帶走了，只剩下我的幾件皺巴巴的衣服在角落里，我才發現跟她在一起之后自己就沒買過新衣服。她每個月給我買一條煙，我吃飯全在公司。我躺在床上哭著就睡著了，然后......故事就結束了。”

　　老實說趙逸苒挺吃驚的，這種事情也就在電視劇里見過吧，騙財騙色受害者還是男的。

　　不過看李果一臉釋然，完全也不需要她安慰的樣子，原來她從沒意識到這個玩世不恭的外表下有一顆風格迥異的內心。

　　趙逸苒長舒一口氣：“嗯~你比我慘多了，好歹我沒有錢給人家騙。”

　　“所以你不想談戀愛是因為之前留下的陰影？”李果突然把話題轉移到趙逸苒身上。

　　什么鬼？不是在說他么？

　　“也不全是吧，主要是......工作太難了，沒心情。”趙逸苒認真的說。

　　“不是就好，生活還是要繼續的，該愛還得愛！”

　　“也對，我覺得我應該給那個人一次機會，也給自己一次機會。”

　　面對趙逸苒突轉的話鋒，李果愣了兩秒，“那看來我是沒機會了？”

　　相比之前的坦然，李果有些落寞，自顧自的向前走去。

　　“喂！走那么快干嘛！說你那，前面那個人！那個人！”

　　李果回頭，眼里帶著希望和喜悅，沖回來親了趙逸苒一口。

　　趙逸苒捂著左臉驚訝的說：“我報警抓你啊！”

　　她突然反應過來：“你故意的吧！你知道我說的是你！”

　　然后是李果被一路追打的背影......

　　趙逸苒：“哦對了，我還有一個問題，你真的打過職業比賽啊？”

　　李果：“騙你干嘛！你自己百度啊！”

　　......

　　趙逸苒：“還真有哎！最好成績全國四強！我對象居然是王者中的王者，王中王？！那怎么不打了呀？”

　　李果：“被坑了唄！簽了死契......誒對了，回頭你也給我簽個死契，進了我李家的門就是我李家的人，要是想跑......先交一千萬解約費！”

　　......

　　兩人的聲音消失漸漸消失在夜晚的街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