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月城的夏夜是極美的。月亮從城外的蘆葦叢里悄悄升起,護城河的河面上都是細碎的月光在隨著水波搖曳。螢火蟲乘著風和飄散的蘆葦花絨作伴,就著潺潺的水聲起舞,藏身在蘆葦叢的蛙和遠山的蟬很快也加入這場夜的盛典。
夜風喚醒了蘆葦叢里的生靈,也喚醒了整座風月城。隨著一陣悠揚的鐘聲響起,風月城大大小小的街道亮起了五光十色的燈。此刻的風月城就像百里迷霧水網中一座發光的四方盒子,似夢似幻地掩映在蘆葦橫生的水網之中。
一艘在蘆葦叢里游蕩的烏篷船尋著燈光進了城。
泊船,上岸。
此時的風月城,城中有潺潺流水,河岸的人家點著燈籠。從城門進城朝前走半刻鐘,就會看見一棟四層樓的酒樓,像個新嫁娘一樣里里外外掛滿了簪花一樣的燈籠。朦朧的燈火落在河面,落成一河搖曳的波光。
每一縷燈光仿佛都在向來人訴說,這里是熱鬧的人間。兩個齊山來的道士就這么走入了這人間。
道士鼎真在齊山上從未見過這樣熱鬧的場面,忍不住感嘆一句:“真熱鬧!”但他一想到此行的目的,“可惜被那妖物給纏上了。”
“這不是有我們呢嘛。放心,我們一定能守住這人間煙火的。”另一個道士鼎心開口,竟是嬌俏的女聲,細看便能看出她是女扮男裝。
城中的來客不止一位,在城中不起眼的一座小院子里,白交救了暈倒在樹林里的沐婕。但心有余力不足,笨拙的主人藥未熬好,倒整出了滾滾濃煙,嗆醒了里屋內休息的傷員。最后這藥還是傷員自己生火熬的。
生火,水沸,喝藥,熟門熟路,一氣呵成,半點也不拖泥帶水,喝了自己熬的藥便開始收拾東西去客棧住,還留下了自己身上最值錢的玉佩,抵了藥錢。
“姑娘,給多了,你要不再住幾天?我不收你錢。”回答他的,只有沐婕阻擋他追上前一柄長劍。她那凌厲的眼神分明在說:不想死的話,就少廢話。看來沐婕是鐵定不會繼續住在他這了。“哦哦哦,好好好,姑娘你想去哪都請便。我欠你的債一定想辦法還上。”
白交留不住人,便自己也跟著住到客棧來了。
好在風月城的客棧里從來不缺少奇怪的住客,所以不管是沐婕,還是剛剛才到這里的草鞋道士們,都不會被過分打擾,如果過于熱情的白交不在的話。
“姑娘,到了晚飯時間了。姑娘,姑娘,你怎么不回答我啊,你沒事吧,該不是舊傷又復發了吧?小二.....”
沐婕忍無可忍,丟下擦劍的帕子,沖出門外一把捂住了白交聒噪的嘴巴,順便捆了他往床上一丟。沐婕將手里的帕子折了折,一步步走向嬉皮笑臉的白交。
“你再聒噪,我就拿這擦過桌子的帕子堵住你的嘴,讓你吃一肚子的灰。”沐婕威脅道。
見她說話中氣十足,傷應該是好得差不多了,白交低了聲音,“那我這樣說話行了吧。姑娘,你都把我綁到床上了,你可要對我負責。畢竟,在我們風月城,男人也可以嫁給女人的。我們好歹也是睡過一張床的人了。”
沐婕懶得聽他瞎扯,“是不是要殺了你你才能安靜?”
白交變本加厲:“其實你親我一下也可以。”
明明她那被擦得發亮的劍就在手邊,也不知道這白交是哪里來的自信,他似乎篤定了沐婕不會對他出手,言語越發輕佻。
“實不相瞞,第一次見姑娘,我就覺得一見如故。”白交真誠地看著她這話似乎他已經說了千百遍。
一見如故.....沐婕苦笑了一下,劍也不擦了,留下被綁得像條蟲一樣的白交在床上叫喚,自己出門去了。
這已經是她今年第九次來到風月城了,每一次來風月城她都會易容成不同的樣子,每一次都會遇見白交,每一次白交都對她不同的臉說出那個詞語“一見如故。”
有時候,她覺得這就是命。她想死的時候死不了,想逃的時候逃不開。就像她只是信步閑游,也總是會不知不覺走到城墻上來。城墻上坐著的,是她在風月城認識的第一個人,風月城的守門人——追月。
“年輕人,喝酒嗎?”城墻上的守門人沖她笑著舉起了酒壇子。
“我從不喝酒。”
“那是你從前沒喝過酒。今日開頭便好了。”
沐婕搖搖頭,她不知道喝酒了會發生什么。酒,是不能喝的。但她還是坐到了紅衣女子的身邊。一起在城墻上吹著夜風。
蘆葦花、螢火蟲、天上的星星好像都離她們很近。
這些東西追月已經看了三十年了。見沐婕看著星空出神,問到:“喜歡啊?喜歡就在風月城住下來唄。去找少城主登個記,就會有人幫你建房子的。以后記得還債就好了。”
沐婕輕輕搖頭,“港口是航船的家,不是鯊魚的家。”
“所以,你一次又一次地來到這里,是在找另一條鯊魚嗎?找到了嗎?”
物是人非,“找不到了。”
追月忽然想起來,第一次見沐婕時,沐婕懷里抱著一盒骨灰。那時,作為守門人的追月還和重傷的沐婕打了一架。和白交不同,以前追月是靠沐婕的佩劍認出她,現在追月靠身形就能認出她了。追月初見沐婕以為她就是個不怕死的瘋子,并未打算放她進城。是沐婕一直護著那盒骨灰的動作打動了她,要她以骨灰起誓,不在風月城內惹事,否則那懷中之人必定挫骨揚灰。那人或許對沐婕而言確實是比較重要的人,她當即便立了誓。她把骨灰埋在風月城后,每個月都會來祭奠。
“風月城是個療傷的好地方,也是個治愈情傷的好地方。斯人已逝,過好當下才是要緊事。小姑娘,你還有大好的青春年華等著你吶,莫要被過往牽絆住腳步。”
追月說的話對沐婕沒有一點吸引力。也許在追月看來,她還很小,不過十七八歲的模樣,可她已經過厭倦了生活,對未來沒什么期待。沐婕禮貌地笑了笑,想起自己的房間里還捆著個“大長蟲”,告別了追月往回走。
那條“大長蟲”餓得肚子直叫喚,竟然還乖乖躺在床上。
“平日里你話多得嘴都停不下來,今日怎么舍得讓你的嘴閑著了?連救命也不會喊了么?居然就這樣吃啞巴虧?”沐婕一刀挑開了綁著他的繩子。明明只要他叫一聲,客棧小二就不會放著他不管。
“我想看你會不會心疼我,好在我好像贏了。真是好餓啊,小二,上點菜。”白交是扯開了嗓子在叫喚。小二隨叫隨到,上了三樣菜。
“這幾樣都是北國尋常百姓家的家常菜。北國習俗不同于南疆,我來教你怎么吃吧。來,嘗一口……”
沐婕拒絕了他遞過來的食物,“你吃你的,我跟著學就好了。”
這九次來風月城,她在他的帶領下去風月城的城墻上看過蘆葦從里螢火蟲的舞蹈,在燈火通明的街道看他猜過燈謎,和南巷的小朋友們做過游戲,走過風月城的好多地方,吃過風月城的好多酒樓。她從未同意,也從未拒絕,卻已經和他有了很多過去。
“他對來風月城的姑娘總是格外親厚,許是年少時做了對不起某個姑娘的事,才想著要對世上的姑娘都好些來贖罪。”沐婕想起追月和她說的話。
白交離去之后,沐婕發現桌上多了一個白瓷瓶子,打開一聞,是金創藥。
他是不是也和追月一樣,早就認出自己了呢?否則為什么會送一個素不相識的人金創藥呢?她第一次來風月城時,身上帶的金創藥在路上用給別人止痛了,三個瓶子都是空的,一身的傷。那一次,他也是把瓶子都裝滿了。她也是那時發現命運的弄人,她原本想的是讓自己無藥可用,流血而死算了。卻偏偏遇上了把她的藥瓶子裝滿藥的白交,罪惡的生命好不容易開的口子被他給堵上了。
他是不是對所有人都好已經不重要了。
鐘聲響起的時刻,客棧里歇息的鼎真和鼎心兩位道士以及沐婕,他們都發現了城外的天開始有了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