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天涯·明月·刀》。
我在開始寫這一篇的時候,我就知道,這一篇一定會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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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沒有看過原著的人,也許總會認為天涯明月刀是一柄刀的名字,但其實不是的。
有時候我也會想,天涯明月刀若真是一柄刀的名字,那也不錯,這名字確實比許多刀的名字都要好聽得多。
但無論這是不是一柄刀,里面包含著的意義與心情,我認為是古龍老師筆下許多故事都不能相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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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明月·刀》于1974年開始動筆,最早應是在臺灣的《中國時報》上連載,連載了一半之后,便被報刊腰斬,不再使其連載下去。
這在當時來看,還是相當令人震驚的一件事情。
因為那時古龍已名動武俠界,是位武俠的大人物了,而報刊居然截了他的稿,不讓其連載,這屬實離譜。
原因是眾說紛紜的。
1、——有消息說是當時的讀者不習慣于古龍在本書中的文風,所以致信批評;若是熟悉古龍文風的人便可看出,《天涯明月刀》這部書確實與此前的古龍文風稍有不同。
里面的散文筆法更重一些,許多劇情處、打斗處的“留白”亦更多。
我個人更傾向于認為,與其說這本書在講述一個統治武林的公子羽,以及他的替身,以及明月心、孔雀山莊云云,倒不如說就是在講傅紅雪一個人。
古龍宗師的武俠中,人物心理的刻畫一向是相當明顯的,但這本天涯明月刀猶在其重,簡直恨不得把所有的心境變化都壓在傅紅雪身上一樣。
所以讀者們不習慣這種“散文式”、“心理式”的武俠風格,我想也是情有可原的,許多武俠讀者仍是喜歡“武斗”多一些,“俠義”多一些那樣子的了。
2、——古龍的弟子丁情等人也講,說是有其他“同行”在趁機吹風,故意惡意對古龍的小說差評,所以導致這個結果。
我認為這種說法多多少少也有些道理,同行見古龍分的羹太多,難免心生嫉妒。
但我想,或許更多的是二者皆有,相互作用——因為若真的在當時《天涯明月刀》大火特火,任誰來吹風,都是吹不滅這把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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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分讀者不喜歡這部《天涯明月刀》,大概也有其道理所在。
喜歡看“武俠爽文”的人,我想大概是不太能看這本書的,因為這本書從頭到尾,傅紅雪都在一種極壓抑、低沉、被各種圈套設計的局面中度過。
要救的燕南飛最后成了幕后黑手,朋友之妻卓玉貞變成蛇蝎美人。
沒有朋友,沒有親人,沒有能夠信任的人,在黑暗的武林里,傅紅雪在這過程中差點淪為一個只會殺人的機器。
這實在太過于“令人不爽”,所以有人不愿意看,實在再正常不過了。
古龍先生對這部書的評價是:令他最痛苦,受挫折最大的作品。
他在前言中,本來認為【《天涯·明月·刀》是我最新的一篇稿子,我自己也不知道它是不是能給讀者一點新的感受,我只知道我是在盡力朝這個方向走。】
可見古龍對此書是抱有期望的,可遇見的局面卻令人神傷。
但恰恰是這樣一部“最痛苦、受挫折最大”,且被半路腰斬而斷,后來才又在HK的《武俠春秋》上重新接續的作品,成為了古龍的代表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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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會有人說,這部書不是古龍的代表作,這怎么能算古龍代表作云云之類的話。他當然可以這么說,因為每個人對于“代表作”這三個字的定義不一樣。
有人覺得“名氣越大”,越是代表作;有人認為“筆力越強”的,越是代表作;有人認為“故事越完整”的,越是代表作;有人認為“文學價值越高”,越是代筆作;還有人會認為“非要他看過”的,那才能算代表作,否則都不算的.......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定義,即便是誰誰誰,哪位大家,一位古龍研究者排一個名次出來,也同樣會有人不認同。
這無關緊要,也不必爭辯。
——現在這篇文章是我在執筆,所以我現在就要說《天涯明月刀》就是古龍先生的代表作。
那是誰也沒有辦法阻止的。
那接下來當然我就要說一說,我為什么這樣子認為的緣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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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從頭說起。
傅紅雪與燕南飛在鳳凰集碰面,傅紅雪放過了燕南飛,并決定保護他不受暗害。
在燕南飛被暗殺之時,傅紅雪與燕南飛曾有如下對話:
《第四章高樓明月》:
【傅紅雪道:“你知不知道這三百年來,有多少不該死的人被暗殺而死?”】
【燕南飛道:“不知道!”】
【傅紅雪道:“至少有五百三十八個人。”】
【燕南飛道:“你算過?”】
【傅紅雪道:“我算過,整整費了我七年時光才算清楚。”】
......
【傅紅雪點點頭,道:“被暗殺而死的雖有五百三十八人,殺他們的刺客卻只有四百八十三個。”】
......
【傅紅雪道:“他們一共用了兩百二十七種法子。”】
【“你知道其中多少種?”】
【“兩百二十七種!”】
也就是說,傅紅雪花了七年時間,去學習天下所有的暗殺之術。
他學習這件事,自不是為了去暗殺別人,以他的刀法,他從來不會暗殺誰;那么他的目的當然就是“防止被別人暗殺”。
這就有些意思——從李尋歡、葉開到楚留香、陸小鳳,他們每一個人必定都曾遭到許多的暗殺,但他們也會有他們的應對方式,似乎并沒有提到過他們曾刻意去“花整整七年的時間去研究普天之下的全部暗殺之術”。
這仿佛是傅紅雪獨有的一個特點。
我們暫且放著,到后面再講。
接下來,燕南飛帶他去見明月心,然后燕南飛中毒,明月心在談論“江湖名人榜”的時候,提到葉開,說葉開是傅紅雪唯一的朋友。
于《第五章黑手的拇指》中傅紅雪這樣講:
【傅紅雪的目光忽又變得刀鋒冷酷,冷冷道:“我沒有朋友,一個都沒有。”】
傅紅雪沒有朋友。
他到底有沒有朋友呢?
在天涯明月刀中,一開始他幫助的燕南飛、明月心,都不是他的朋友,反而是設計他的人。
然后再從楊無忌、趙平、顧棋、俞琴、孔雀、卓玉貞、蕭四無、倪慧、西方星宿海的多情子無情子.......這些都不是他的朋友。
天涯明月刀中出現過的說上了幾句話的所有人物里面,能夠算得上和他沒有敵意的,大概只有三個:秋水清、妓女小婷、還有一個職業是劊子手的路人。
(至于有一位杜十七,那是所謂的“燕南飛的朋友”,與傅紅雪關聯不大。)
沒有敵意的只有三個;而是朋友的,只有一個。
就是秋水清。
這個“朋友”的“出現比例”(即所有人物與主角朋友數量之比)在古龍筆下各個主角的身邊都算得上是極低極低的。
但傅紅雪朋友雖少,但他竟然愿意搭救“被公子羽所追殺”的燕南飛,這又說明了,他竟有一個孤獨的正義之心。
他患有羊癲瘋,在發病的時候,又通常是自己找一個地方,承受痛苦。
《第五章黑手的拇指》如此描述:
【每當他的憤怒和悲傷到了極點時,他的病就會發作,他就會一個人躲起來,用最殘酷的方法去折磨他自己。】
【因為他恨自己,恨自己為什么會有這種病?】
【冷雨打在他身上,就像是一條條鞭子在抽打著他。】
在第十二章《明月幾時有》中:
【燕南飛吃驚地看著他,一步步向后退,還沒有退出去,傅紅雪已倒下,就像是忽然有條看不見的鞭子抽在他身上。】
【他一倒下去,就開始抽搐。】
【那條看不見的鞭子都已因痛苦而痙攣扭曲,喉嚨里發出低吼,就像是野獸臨死前的吼聲:“我錯了,我錯了······”】
【他的另一只手還是在緊緊握著他的刀。】
【刀還是刀。】
【刀無情,所以永恒。】
這是傅紅雪發作羊癲瘋的場景。
根據我不太確切的記憶,古龍先生在描寫語句中,出現“像是有條鞭子抽在他身上”這一類的話,應當是有些多的;但這種描寫出現在主角身上,甚至是反復出現在主角身上,應當是極少的,或許獨此一檔。
好。
那我們到現在就對傅紅雪這個人有了一個大致的認識。
——男,中年,刀法極高,沒有朋友。
——為了防止自己被害而研究透了暗殺與解毒,并且有一顆孤僻的正義之心。
——還有種天生的疾病羊癲瘋,每次發作都很屈辱,都很痛苦,如同有人用鞭子在抽打他一樣。
我們再去回顧一下傅紅雪的生平。
在古龍的武俠中,傅紅雪的童年是比許多主角都要詳盡一些的。
傅紅雪自幼被魔教公主培養長大,培養他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復仇。
他每天在暗室里長時間地呆著,使得他有了一雙異于常人的“夜眼”;
他每天都要反反復復地練習拔刀,練習很多個時辰,使得他的“拔刀術”天下無雙;
他從小當然也從“母親”那里學到了很多,但是這“許多”的里面不包括愛,寬容,仁慈,善良;而是毒藥、暗殺、陰謀、仇恨。
他的童年必定也是孤獨的。
而且他沒有父親。
他的腳是跛腳,腿腳殘疾,走在路上會引來別人異樣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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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現在嘗試著聯系一下兩者。
傅紅雪出生在一個充滿了仇恨的環境下,他的母親總是教他要復仇,要暗殺,要殺人。
一個小孩子生下來,就被加以“殺人”的宿命,他對這個世界的原初印象會是怎樣的?
一定是兇險,黑暗,充滿血腥。
很巧,傅紅雪的母親也確確實實讓他體會到了這世界的黑暗。
他沒有父親,只有一個每天每夜都要督促他拔刀的母親,母親教他毒藥,教他暗殺,教他‘天移地轉大移穴法’,教他的都是一些黑暗而艱苦的本領。
這位母親帶給傅紅雪的感覺,似乎真的就是在說:這世界就是很危險的,你父親都被人所害,你也要千萬提防別人,要研究透這世界上所有的暗殺之術。而且除此提防之外,你還要記得,你要去殺人。
傅紅雪的宿命好似從一生下來就被注定了一樣。
他沒有自己的理想與抱負。
他僅僅被母親強加以復仇與殺人的宿命。
所以在《第二十章劊子手》中,傅紅雪在茫然之余,心中那個從小便被培養著的“劊子手角色”再度被喚醒,變得幾乎要失去自我,幾乎要瘋掉。
——羊癲瘋像是個惡魔一樣,不斷地在鞭打他;我們談到這里,就會發現,有一個東西和羊癲瘋很像,也在不斷地鞭打他——就是傅紅雪的母親!
傅紅雪的母親也仿佛在他背后用一條鞭子在不斷地鞭打他,讓他前進,讓他苦練,讓他知道這世界是多么危險。
再往下推,我們就會發覺,傅紅雪沒有朋友也可以理解了。
——因為他天生就認為這世界是極其危險的,人們是不可信賴的,他一生下來,與別人建立得的最重要關系就是“復仇”與“被復仇”,“殺”與“被殺”的關系。
這世界對于傅紅雪而言,充滿了顯而易見的敵意,所以他沒有朋友。
我們接下來如果帶著“母親”與“敵意”兩個詞去理解傅紅雪,會是相當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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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為傅紅雪在故事中的“蛻變”有兩處,一處是在孔雀山莊的地下,一處是在與劊子手交談之后。
后者剛已講過,不須再提。但第一處卻極有意思,非常特別地極有意思。
《第十二章明月何處有》
【傅紅雪道:“我……我可以做他的義父。”】
【他似已用出所有力氣才能說出這幾個宇,連聲音都已嘶啞。】
【卓五貞道:“義父不能代替父親,絕不能。”】
【傅紅雪道:“你要我怎么樣?”】
【卓玉貞道:“我要你要我做妻子,我的孩子才是你合法的子女。”】
【陣痛又來了,她咬著牙,勉強笑道:“你若不答應,我絕不怪你只求你把我們的尸體葬在孔雀山莊的墳地里。”】
......
【傅紅雪終于作了痛苦的決定:“我答應!”】
【“答應做我的丈夫?”】
【“是的。”】
卓玉貞要傅紅雪作孩子父親,是想要在最后擊潰他的精神。
但是對于傅紅雪而言,這經驗卻尤其神秘而寶貴。
【“孩子不能剛生下來就沒有父親!”】
傅紅雪豈非就是這樣的?
傅紅雪豈非就沒有父親?
可當他艱難地成為父親之后,他似乎一下就從當中獲得了某種奇異的“補償”——他小時候沒有父親,可是他可以做一個好父親。
更有意思的是,古龍宗師在這里,進行了一個非常大膽的描寫,讓人難以置信的描寫。
【卓玉貞的手忽然悄悄伸過來手里滿捧著一掌甘泉。】
【傅紅雪剛開口,甘泉就己流入他嘴里,一種無法描述的甘美芬芳直沁入他的心。】
【這是她的奶汁。】
【傅紅雪本已發誓不再流淚的,可是此時此刻熱淚還是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這種描寫實在過于大膽,我幾乎沒有在其他的武俠當中看到過了。但這描寫恰恰又是我認為最精髓的描寫之一。
我們不急著分析這里,再來看看《第十九章情到濃處情轉薄》
【一股甘美溫暖的湯汁,從咽喉里流下去,痙攣緊縮的胃立刻松弛舒展,就像是干瘠的土地獲得了滋養和水份。】
【傅紅雪睜開眼睛,第一眼看見的是只很白很小的手。一只很白很小的手,拿著個很白很小的湯匙,將一碗濃濃的,熱熱的芳香甘美的湯汁,一匙匙喂入他嘴里。】
這兩處描寫,我想反映的是同一個意思:就是傅紅雪獲得了以往不曾體驗過的“母親一般的滋養”。
這對他來講,是相當重要的。
因為或許他的母親,那位魔教公主,是沒有給予過他這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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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紅雪與女性的關系很有意思,這從《邊城浪子》中,他強行與馬芳鈴發生關系,就已有跡象。
(我聽說電視劇版本的傅紅雪最后和馬芳鈴在一起了,這實在大悖原著人物性格。但是電視劇有電視劇的改法,我們抱著中立的心去看待就好。)
而在《天涯·明月·刀》中,所出現的四個重要女性,與傅紅雪的關系都很微妙。
第一個是明月心,傅紅雪一見到明月心,就覺得很難受,因為明月心長得像翠濃。
《第五章黑手的拇指》:
傅紅雪發作羊癲時:
【可是這條無人的陋巷里,卻偏偏有人來了。】
【一條纖弱的人影慢饅地走了過來.走到他面前。他沒有看見她的人,只看見了她的腳。一雙纖巧麗秀氣的腳,穿著雙柔軟的緞鞋,和她衣服的顏色很相配。】
【她衣服的顏色總是清清淡淡的,淡如春月。】
【傅紅雪喉嚨里突然發出野獸般的低吼,就像是條腹部中刀的猛虎。】
【他寧可讓天下人都看見他此刻的痛苦和羞辱,也不愿讓這個人看見。】
傅紅雪才認識明月心,他為什么就有了一種“寧可讓天下人都看見他此刻的痛苦和羞辱,也不愿讓這個人看見”的感受?
他對于明月心的情感是極有象征意義的,他將對翠濃的感情移置其中,但他是否也將對于女性的憤怒投注其上?
第二個女人是卓玉貞。
第三個女人是剛才喂他雞湯的妓女小婷。
——小婷與傅紅雪互相成就,互相從彼此處變得柔軟,學會了愛,他們在一起,這結局再完美不過。
第四個女人大家可能想不到我說的是誰,但這個人偏偏又相當重要。
她是九華山的如意大師。
《第二十五章最后一戰》:
【如意大師著白袍,蹬芒鞋,赤足,摩頂,神情嚴肅,眸子有光,看來無疑是位修為極深的出家人,一位出家的女人。】
在《第二十四章神秘老人》中,傅紅雪受真正的“公子羽”指點,去放松自己,在床上放松自己。
【老人道:“你用不著問她是誰,也不必問她為什么等你。”】
【他的聲音也變得尖銳而冷酷。】
【“像你這樣的男人,本該將天下的女人都當成工具!”】
傅紅雪曾在決戰前一天,與一位“疑似尼姑”的女人發生關系,他因此而放松。
然而在看到如意大師時,他的心就亂了,他擔心他昨夜正是與這位大師發生的關系。
他為什么會擔心是與這位大師發生關系?
——因為出家人當然不能破戒的,這是種禁忌!
——而且如此光潔、虔誠的大師,怎能與我發生那樣的事情?
——一提到“禁忌”,我們就又想到了另外的東西。
——對于傅紅雪這種孤獨的人來說,還有什么稱得上“禁忌”?
——是不是他母親賦予他的宿命是禁忌?
——是不是他不愿意接受他的母親,以及他對于母親的憤怒與冷漠是禁忌?
——是不是他與母親的關系是禁忌?
——這好像全都是禁忌,但為什么與圣潔的尼姑的“性”會讓傅紅雪想到這些呢?
——這難免又要想到我們上一篇《關于笑傲江湖》中所提到的“戀母情結”了(當然,這里不再多述此情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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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們這樣講,這樣去想的時候,心境難免就會有些緊張,焦慮了。
在書中的描寫里,傅紅雪同樣緊張而焦慮。
所以最有意思的是,古龍在《第二十五章》開篇,花了大量的筆墨來描寫“九華山”的歷史,說李白寫了什么什么詩云云........
我最早似乎聽誰說過,說這是古龍當時缺稿費,然后這書又要完結了,所以他趕緊多水一些字數,可以多拿些錢。
然而當我第二遍再讀的時候,我體會到了傅紅雪當時心中的焦慮與緊張,我就明白,這一長篇的描寫,無論原意是何,都實在堪稱絕妙。
——因為“如意大師”出場之后,傅紅雪太緊張,焦慮,這種情緒不能在決戰之前立刻出現。
——所以傅紅雪就想到了“九華山”,“李白的詩”、“地藏王菩薩”等等等等,以此來暫緩了自己的焦慮。
——這一大篇描寫,實際上起了很妙的烘托心情與放松氣氛的作用。
——如果如意大師一出現,就立馬描寫傅紅雪心中的緊張與焦慮,情節的節奏就不一樣了。大家可以試著把中間這一段“水字數”的去掉試一試,就會發現,此間人物的心境與氣氛,節奏是會顯得很不一樣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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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當傅紅雪確認“如意大師”不是昨夜和他發生關系的對象之后,這位“德高望重,慈祥虔誠”的女性長輩形象,宛如慈母一般的人物,立刻就變得干凈起來。
“安忍不動如大地,靜慮深密如秘藏。”
他一下子變得不焦慮了,變得鎮定而從容。因為他知道自己沒有打破過禁忌。
其實與女性的關系于他而言,本身就是一種禁忌。
這與公子羽截然相反,公子羽教傅紅雪“把女人作為工具”。
而傅紅雪則將女人作為禁忌。
這實際上是公子羽在教傅紅雪去應對女人。
傅紅雪被女人傷害過,他若能將所有女人都看作工具利用,那么他一樣能以此來消除他面對女人時的“焦慮感”。
那么為什么我會將公子羽對女人的態度在這里特地提出來呢?
因為“公子羽”這個人物天生和傅紅雪有著一種巧妙的聯系。
公子羽放縱無限欲望,所以未老先衰;
而傅紅雪卻極度地禁欲,克制,忍耐。
公子羽什么都有,掌握天下權柄;
而傅紅雪一無所有,連朋友都沒有。
公子羽把女人視為工具,就連明月心他也可以隨時送給燕南飛;
但傅紅雪不行,傅紅雪認為女人是禁忌,甚至連“性”他都很難得有一回。
這兩個人甚至有一種是人物的相反面的意思。
——而公子羽的出場,恰有此意!
《第二十五章最后一戰》:
【卓夫人笑了,忽然伸手向背后一指,道:“你再看看那是什么。”】
【他的背后是石臺,平整光滑的石臺忽然裂開,一面巨大的銅鏡正緩緩自臺下升起。】
【傅紅雪道:“是銅鏡。”】
【卓夫人道:“鏡中還有什么?”】
【鏡中還有人。傅紅雪正站在銅鏡前,他的人影就在銅鏡里。】
【卓夫人道:“現在你看見了什么?”】
【傅紅雪道:“看見了我自己。”】
【卓夫人道:“那么你就看見了公子羽,因為現在你就是公子羽。”】
......
【他忽然拔刀。】
【刀光一閃,銅鏡分裂,就像燕南飛臉上的青銅面具般裂成兩半。】
【銅鏡倒下時,就露出了一個人,一個老人。】
——公子羽是從傅紅雪照映著的鏡子里出現的,此間“鏡子”的含義,大有捉摸之處了。仿佛有一種在照映傅紅雪的感覺。
接下來,就更有意思了:
【公子羽道:“今年你已有三十五六?”】
【傅紅雪道:“三十七。”】
【公子羽道:“你知道我有多大年紀?”】
【傅紅雪道:“六十?”】
【公子羽又笑了。】
【一種很奇怪的笑,卻又帶著種說不出的譏誚和哀傷。】
【傅紅雪道:“你不到六十?”】
【公子羽道:“今年我也三十七。”】
兩個人年齡也恰好相同,所以當傅紅雪向著公子羽宣戰,公子羽不敢與之一戰之時,我感到傅紅雪有了一種超越自我,升華靈魂的感覺。
或許他戰勝的不是別人,而正是他自身!
【他走路的姿勢,還是那么奇特,那么笨拙,可是別人看著他的時候,眼中卻只有崇敬!】
再可一提的是:古龍寫此書時,也正好三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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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如上一篇《再提笑傲江湖》一樣,我們點到為止,就聊到這里吧。
寫到這里時,我想一定會有讀者認為,這篇文字,這個作者,未免有些過度解讀,強行分析了。
——或許古龍寫這些的時候,根本就沒有考慮這么多,沒有設計過這么多的?
而我還是那個觀點,當一個作者在寫他想寫的,從內心流露出的東西時,一定不止是劇情的構思與設計會表現出來,還有另一個潛意識的世界也同時在呈現。
這個世界也許連作者自己也控制不了,如果文字是自然而然地從內心中產生出來的,那么潛意識也就是會表達出來的。
我們剛才講的,有些也許就屬于這里面的內容。
寫得已夠多了,不再贅述。
我翻看前幾篇評論里面,曾見到有讀者的留言,說是:作者寫這個寫得還不錯。后面又俏皮地加了一句,至少他認為不錯。
好的,我想說,這個作品相關,寫得就是挺好;大家大可以自信一點,相信這個作者確實很不錯哈。
這個作者寫書也許不怎么樣,但對于人物的分析與理解,那確實蠻值得夸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嗯.......我當初寫這本《第一刀》的時候,設定主角不知劇情,大有人噴;此后無論到連城訣、笑傲、蕭十一郎、天龍、風鈴、還是后面等等,都有人噴。
這再正常不過了,每個人都有其喜好,眾口難調。
我唯一可以說明的一點是,有人認為本書的主角的性格在不同劇本中表現不同,這我倒要稍作解釋。
從連城訣里面主角的性格要偏于狠毒一點,這是由于環境所迫。
到了后面,尤其是在和藍鳳凰談了戀愛之后,性格便要柔和一些了。
而有人認為在古龍的位面里,與在金庸的位面里描寫是兩種風格——這我想說的是,你可以將這比作這兩種風格,比作是一個人在父親面前講話,和在母親面前講話的不同場景。
這個人當然還是這個人,但他在父親面前,和在母親面前,講話的神態,語氣,內容,卻有可能完全不同了。
而李不負在風鈴中的刀聲里,為什么會有如此表現呢?
我想.......我想是被“因夢”傳染的。人與人之間的情緒本就是會傳染的,有的兩個人遇到一起,大家就都變得很不同了。
這就是我的全部呈辭,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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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向覺得,一本書會被很多讀者噴,被各種言語罵,這太正常了;就好像一個人活在世上,也就會被外界各式各樣的人所看低,所瞧不起,甚至所侮辱一樣的。
不止是我寫的小說如此,連《天涯·明月·刀》也是如此,也不止是武俠小說如此,就連每個人所遇到的也都是如此。
武俠要傳達的主題,絕不會是這些侮辱與貶低,但恰因為有這些東西的存在,所以武俠還會堅持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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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了些題外話,最后我想以《天涯·明月·刀》中的一段來結尾吧。
《第七章決戰之前》
【傅紅雪已有很久很久未曾接觸過女孩子的手。】
【他克制自己的欲望,幾乎比世上所有苦行僧都徹底。】
【但他卻是個男人,而且并不太老。】
【倪慧順從地站了起來,輕輕地呻吟著,他正想扶她站穩,想不到她整個人都已倒在他懷里。】
【她的身子更溫暖,更柔軟。】
【他甚至已可感到自己的心在跳,她當然也可以感覺到。】
【奇怪的是,就在這同一瞬間,他忽然又有了種很奇怪的感覺。】
【他忽然覺得有股殺氣。】
【就在這時,她已抽出了一把刀。一把七寸長的刀,一刀向他腋下的要害刺了過去。】
【她的臉看來還是像個很小很小的小女孩,她的出手卻毒辣得像是條眼鏡蛇。】
【只可惜她這一刀還是刺空了】。
【傅紅雪的人突然收縮,明明應該刺入他血肉的刀鋒,只不過貼著他的皮膚擦過。】
【也就在這同一剎那間,她已發覺自已這一刀刺空了,她的人已躍起!】
【就像是那種隨時都能從地上突然彈起的毒蛇,她的身子剛躍起,就已凌空翻身!】
【一翻,再一翻,她腳尖已掛住了六角亭的飛檐。】
【腳上有了著力處,身子再翻出去就已到了五丈外的樹梢。】
【她本來還想再逃遠些的,可是傅紅雪并沒有追,她也就不再逃,用一只腳站在根很柔軟的樹枝上,居然還能罵人。】
【她的輕功實在很高,罵人的本事更高。】
【“我現在才知道你以前那個女人為什么要甩下你了,因為你根本不是男人,你不僅腿上有毛病,心里也有毛病。”】
【她罵得并不粗野,但每個字都像是根針,刺人了傅紅雪的心。】
【傅紅雪蒼白的臉上突然起了種奇異的紅暈,手已握緊。】
【他幾乎已忍不住要拔刀。】
【可是他沒有動,因為他忽然發現自己心里的痛苦,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強烈。】
【他的痛苦本來就像是烙在牛羊身上的火印一樣,永遠是鮮明的!】
【她的每一個笑靨,每一滴眼淚,每一點真情,每一句謊言,都已深烙在他心里。】
【他—直隱藏得很好。】
【直到他看見明月心的那一刻——所有隱藏在記憶中的痛苦,又都活生生地重現在他眼前。】
【那一刻,他所承受的打擊,絕沒有任何人能想象。】
【更令他想不到的是,自從那次打擊后,他的痛苦反而淡了,本來連想都不敢去想的痛苦,現在巳變得可以忍受。】
【——人心里的痛苦,有時正像是腐爛的傷口一樣,你愈不去動它,它爛得越深,你若狠狠給它一刀,讓它流膿流血,它反而說不定會收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