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愈急，本就灰暗潮濕的布洛克利莊園廢墟顯得更加陰冷。空氣中到處彌漫著一股燒焦的味道，時隔接近兩年仍舊刺鼻難聞，讓那些從來與這里不相關的人紛紛望而卻步。

　　身臨其境的大學生們倒是對此感覺新鮮不已，接連掀起好幾次騷動，嚷嚷著要挖進去看一看。無論卡莉·蘭伯特夫人怎么招呼，甚至提醒他們后面有人追捕，效果也照樣無濟于事！

　　月光下，威廉·蘭伯特爵士穿上一身束腰的布衣和馬褲，樸素得就像一個普通平民。他戴著僅夠用來御寒的帽子遮住紅發，盡量不干涉學生們的興奮勁，獨自站立原地，靜靜地在守在晚風中。

　　伴隨起咕嚕聲，從倫敦城方向駛來了一輛四輪馬車。為不引人注意，廂內只留著昏暗的蠟燭，幾乎可以隱沒于群星之間。車臺上，恪盡職守的親王衛隊長查爾斯·布蘭登手持佩劍，警惕環顧著四周的一切。

　　見此情形，提心吊膽的威廉稍微松一口氣，他用手揉了揉快要凍僵的面容，艱難地擠出了一絲微笑：“伯爵，神父，能見到你們真的非常高興！”

　　好久沒再聽到過這個稱謂的亨利先是一陣詫異，直到瞧見蘭伯特爵士身后十來個學生正好奇地打量著自己，他才明白過來這樣做的用意，稍稍點頭算是認可了自己的身份。

　　沃爾西大主教倒是一直比較從容，他一邊保持微笑默認了現在的角色，另一邊趕快收緊外面的黑色斗篷，小心蓋住里面的紅色教袍。

　　“這種情況下，”亨利緩緩地說，“還能有這么多人追隨新教確實不容易！可惜除了你們夫婦，其他人我都不認得，也許是屬于落后時代了吧！”

　　“你能來我就很感激了！”威廉看起來毫不介意，“只不過，三年前恐怕我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我要像現在這樣灰溜溜離開英格蘭的時候，最后來送別我的竟然會是你們兩位！”

　　“我是跟著伯爵來的！”大主教若無其事地說。

　　“世事無常，”亨利回答蘭伯特爵士，“我也實在沒想到，當初轟轟烈烈如瘟疫般擴散的英格蘭新教運動，如今居然落得了這副模樣！教廷稍一施加壓力，你們就迅速土崩瓦解了，像融化的冰水一樣轉瞬間蕩然無存，似乎根本就不曾存在過！”

　　“通往天國的道路從來就不是平坦的，既然有高峰，就一定會有低谷。這一點，我早預料到了，沒什么值得奇怪的！”威廉面不改色。

　　親王點了點頭，臉上的表情略帶贊同。他看了一眼威廉，又轉頭注意到同樣衣著簡陋的學生們，隨即招來查爾斯：“把車廂上準備的被子毯子全部分給他們！”

　　“是！”

　　“尼克，你引他們全部去領！”威廉嘴角上揚，示意一個戴紅色帽子的高個學生帶人離開。

　　片刻后，原地就只剩下亨利、沃爾西和威廉夫婦了。四人算是熟識，講起話來也無需像剛才那樣的顧忌。

　　“你們打算去哪兒？”亨利開門見山地詢問，他知道威廉夫婦眼下的處境不太妙，因為教廷的權威遍布大半個歐洲，凡是天主教控制的國家和地區一般都不愿意收留被教皇通緝的人。

　　“茨威考城。”

　　“那里可是神圣羅馬帝國的腹地，而且正處于動亂狀態！”

　　“新教革命不是動亂，而是圣父授意下一場偉大的人民抗爭！”威廉十分認真地說道，“我們此行，就是要去加入他們的！”

　　“你確實是我見過的最激進的新教徒，”亨利想了想，“就像來自哈茲茨的閔采爾一樣，所以我祝愿你能取得他那樣顯赫的名聲！”

　　“謝謝！”威廉禮貌地回答，看上去對未來注定曲折的生活毫不擔心。

　　“你們在南安普頓不一定能坐上船，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也可以試一試其它的地方！”

　　說著，亨利從懷里取出一卷文書，爽快地交給蘭伯特爵士：“這是通關文書，上面蓋有我們都鐸王室的玫瑰印。有了它，王國的大小關口都不敢攔你們！”

　　大主教隱隱地流露出一絲擔憂，權力場上歷經險境的他，始終認為王儲這么做多少都有些不太妥當。

　　威廉接過文書，臉上多出幾分敬畏和感動。他看了看這位以前長期受到自己輕視的王子，四年來積壓在內心深處的看法終于得以開口：“說實話，過去我一度以為你就是個膽小怕事的貴族子弟，整天胸無大志就只會愁不自勝，然后在靡靡之音中虛度光陰。因此很長時間都不理解安妮為什么愿意對你如此盡心，實際上當我猜到你真實身份的時候，還曾經勸過她遠離你。但是，從馬刺之戰開始直到今天，我確實改變了對你的整個印象，甚至相信或許有一天你會和我一樣，敢用自己的力量來反抗這個腐敗墮落的教廷！”

　　“會有那一天嗎？”

　　“完全有可能。而且不僅是你，也包括很多之前跟我們一塊兒參加活動的非新教人士。你們內心對這個物欲橫流的社會多少都有些不滿，同時對耶穌圣經中教導的理想世界還保有一絲的期待。只要遇見合適的時機或者足以觸動的事情，你們的潛力還真是不可估量！相信我，在這個新舊交替的時代，這樣的事情每天都可能上演，說不定明天就會發生！”

　　“別人我不知道，”亨利輕輕搖了搖頭，實事求是地回答，“但你可能真的高估我了！在我看來，羅馬的天主教廷是有挺多問題的。所以，我能一定程度上理解甚至幫助你們新教徒。然而，人間又存在什么地方絲毫沒有問題的呢？我們生來就帶有原罪，只要沒有造成太大的危害，都可以獲得寬容和原諒。大眾也不是傻子，但凡能夠忍受，誰會冒著受火刑的風險去和教廷決一死戰？他們沒那個勇氣，也沒那個必要！”

　　“那我們就保留各自的意見吧，時間會證明一切。希望下次見到你，還能是在這種安然無恙的情況下！”

　　威廉善意地伸出右手，這對亨利來說是第一次。后者猶豫了一下，最后也伸手握住了他，兩人正式地冰釋前嫌。斬斷舊的恩怨，收獲新的感情。

　　這個時候，學生們已經領完了五彩繽紛的毯子。十來個人相互炫耀一番之后，提醒蘭伯特爵士今夜他們還要趕路。

　　“其實我剛才就想問一下了，”亨利再次開口，“以前你家的莊園可不比安妮家的布洛克利莊園差，而且周周都有組織活動。今天這是怎么了，一副寒酸平民的樣子？”

　　威廉笑著回復：“那些都是過去時了！走之前，為了防止財產落入教廷手中，我已經把名下莊園和地契送給值得幫助的人，現金首飾什么的也大部分都散給需要的平民了，總計大概有五千金鎊。現在，除了逃命用的盤纏，我一身輕松，倒也還算逍遙自在！”

　　“五千金鎊！”沃爾西大主教咬著牙，暗自盤算，這筆錢已經超過了一個英格蘭中等小鎮一年的開支！如果真被英格蘭教會所得，那么至少其中四分之一會落到他的管轄范圍之內。唉，可惜了！

　　亨利欣慰地看著眼前這位不吝錢財的義士，他本可以和妻子養尊處優，享受絲毫不遜于天國的人間生活。但卻為了崇高的理想，獻出自己后半生的衣食無憂，從此背井離鄉過上顛沛流離甚至朝不保夕的生活。這樣的人，一定能得到他想要的結果，一定！

　　“如果是在三年前，或許我和安妮就跟你們一塊兒去了。但是現在，英倫三島真的需要我，上次艦隊逼婚的事情讓我明白了自己所扛的責任。所以我只能送你們到這兒，希望你們能夠保重，也預祝你們走向成功！”亨利發自內心地講道。

　　“說得好！夜色是最好的掩護，現在趁著天還沒亮，我們也必須走了！你們大家也都要保重！”

　　威廉無奈辭別，牽上夫人的手準備起程。卡莉卻想起了什么，突然回頭問道：“安妮的綠色郁金香還好吧？”

　　亨利一聽愣了，他記得安妮出事前就是因為把她那株郁金香交給卡莉代管，它才僥幸避免了和眼前的莊園一樣被焚毀的命運，也成為之后他與安妮最近的距離。

　　“好，當然好了！”親王已經十幾天沒回普拉森舍宮了，只能加上想象和期待來回答，“春天已經到了，盆中的郁金香花箭碧綠又飽滿，嬌翠欲滴的樣子，預示著將來會開出最美最艷的花朵！我都要等不及了，明天忙完手頭的事情，后天就回宮里去看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