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皇帝認為通過這樣的互市制裁便能讓繼遷他們不戰而服,哪知,他們吃盡了苦頭還是不肯歸降。
東邊不行,就往西邊尋求生機,繼遷利用河西走廊之便與西屬小國開啟了互市貿易,做得風風火火。
同時,大宋這邊他也沒閑著,有政策就有對策,他知道商人皆為利往,便令手下暗度陳倉,在大宋邊境走私青白鹽。
彌雅的青白鹽不但品質好純度高,而且便宜,平常要幾十文一斤的鹽他們只賣十幾文,不管是大宋邊關的百姓還是偷偷販鹽的商販都會鋌而走險從他們這邊買鹽。
另一邊,繼遷又急忙向大遼求助,大遼不愿資助物資,倒是派人加封繼遷為都督夏州諸軍事。
對于這番敷衍,繼遷不但沒有灰心,反而轉念一想,既然大遼都承認自己對夏州的統領權,那就拿下夏州!
雍熙四年三月,在張浦的建議下,繼遷率部在王亭鎮大敗夏州安守忠部三萬余眾,俘獲了近萬宋軍,可夏州城卻沒有拿下。
不過這可惹惱了大宋皇帝,眼看停止互市對黨項的抑制作用不大,大宋又派了一個厲害的人物來坐鎮夏州與繼遷周旋。
自從大宋停止互市后繼遷就經常帶兵襲擾大宋邊城,目的就是擾得他們不勝其煩,重開互市,還有就是順便搶些補給。他們通常搶完東西便回銀州城,可這次任務完成后繼遷卻沒有馬上返回,好奇心驅使他要親自去會會那個厲害的人物。
于是,他喬裝打扮,混進了夏州城。
以往的西平府已經成了現在的夏州知州府,繼遷在府外盤桓了半天,可是守衛森嚴,他久不得機會入門。這時,只見兩人從府內出來,定睛望去,為首的那個頭戴璞帽,一身宋人打扮。
繼遷不確定他是不是那個神秘人物,于是跟了上去,拐過幾條街,只見他進了一書畫店。
可剛進門就和一忙碌的伙計撞了個滿懷,那伙計嘟噥了一句,“光長眼睛不看路嗎?”
那宋人身邊的跟班反擊道,“怎甚這般無禮!你撞了知州府的主簿,還反唇相譏!”
主簿?繼遷恍然大悟。原來大宋這次派來一個文官!這也難怪,自從宋太祖‘杯酒釋兵權’以后,就十分推崇魏文帝曹丕的‘文章乃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對文人頗為重用。據說對大遼用兵時每個大將身邊都會有一個文督軍,甚至派文官坐鎮邊關也不為稀奇。
“一個巴掌拍不響,他不進來,我會撞到他?”那伙計不肯善罷甘休。
這時,聽到吵鬧聲的店主連忙跑了過來,“客官息怒,他粗魯冒失、不識尊鄙!你大人不記有人過,不要跟他一般見識!”
店主極力堆笑,牙齜得跟腳趾頭一樣,轉臉卻對伙計甩了一個殺氣滿滿的眼神,伙計見了像被霜打了似的不做聲了。
那主簿四下看了看,“店家,你們有宣州澄心堂的紙箋嗎?”
“有!不止宣州,徽州、歙縣、黟州、龍須、新安的紙箋我們都有,都是上好的!”
“我們大人只要澄心堂的!”
“澄心堂有龍鳳紋的、團花紋的、牡丹紋的、卷草紋的、砑花紋的和金花紋的,還有碧云春樹紋的,客官你要哪種?”
“五色金花的那種!”
繼遷心想,看來這新來的夏州知州是個愛好文墨之人。
這時只聽店主道,“金花的有,五色金花的沒有!”
“到底是有還是沒有?”
店家為難道,“這五色金花箋是宮廷御用的,我們想要也拿不到貨啊!”
“那就金花的!”
“好嘞!”
接著,他又挑選了一些筆洗筆架,還有湖州的筆,徽州的墨,唯獨那硯臺他們不挑名品,卻點名要賀蘭山的石硯。
等那伙計將他們要的打包好,足足有兩大摞,繼遷轉身從歇腳的小販身旁拿過一片汗巾,搭在肩上充當了起了腳夫在門口徘徊,那主簿旁的跟班連忙招呼他過來,自顧兩袖清風地跟著主簿出了店門,把兩摞都留給了繼遷。
繼遷一手扛一手提,跟著他們一路到了府上,穿廊過庭,到了一處僻靜的所在。只見屋里掛滿了書畫,一人正靜坐其中,主簿跟他低語了幾句,繼遷借著滿肩的東西望去,只見那人白面疏須,確是文官面相無疑,想必他就是那個傳說中的厲害人物。可怎么厲害他卻不知,畢竟人不可貌相。
這時,主簿讓繼遷把東西放下,又讓跟班的帶他去賬房結工錢,繼遷磨蹭著不想即刻離開,那白面人卻走了過來,繼遷一見驚愕萬分,卻不是因為那人兇神惡煞,而是那人他認識。
那人好像也認出了他,可面上的驚色轉瞬即逝,邊查看著那金花箋邊不經意地問道,“你去過銀州嗎?”
繼遷頓時語塞,“去、去過!”
他點點頭,“那好,你留下來給我講講銀州城現在的情況,待會兒給你雙份酬勞!”
又對著那主簿和跟班說,“你們都下去吧!”
那兩人都不知大人怎么突發奇想想聽一個腳夫講故事,但也不敢多問,只得悻悻離開。
“去把門帶上!”
繼遷愣了一下,才發現他是在對自己說,于是上前去關門,門吱呀關上了,可他卻遲遲不轉過身,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轉身,卻見那人此刻就在身后。
“怎么是你?!”
“是我!”
“真的是你!”
“是我!”
他不是別人,卻是繼捧!
繼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本以為這一生再無相見之日的人,就活生生出現在自己眼前。繼捧雖然長得白胖了不少,但是繼遷還是一眼認出他來。
“繼遷!”
繼捧眼含淚光,見繼遷長得魁梧了不少,也黑了許多,他雖然人在汴京,但是這些年來還是聽到不少關于他的消息。
忽然,繼捧回過神來,警覺地看了看四周,低聲問道,“你怎么到這兒來了!?”
繼遷卻答非所問,“你就是大宋皇帝派來收拾我的厲害人物?”
繼捧無奈地點點頭,“圣上讓我來勸你歸降!”
原來,這幾月來,繼遷不斷襲擾西北各州,大宋屢次派兵皆無所獲,還是宰相趙普心生一計,喚作‘以夷制夷’!于是把閑置在京中的繼捧封為定難軍節度使,讓他重回夏州坐鎮。
勸降?繼遷鼻嗤,“哦,那如果你勸不成呢?”
“如果勸不成,就打!”
“是嗎?”繼遷目光如炬,盯得繼捧眼神無處躲藏。
“繼遷,我知道你不會歸降,但是你也應該知道,我是不會和你打的。”
“不打?”
繼遷疑惑地看著他,“那你怎么向大宋皇帝交差?”
“這!”繼捧刮著鼻頭,久久沒有言語。
繼遷見他為難,心下黯然,忽然,他眼睛一亮,興奮道,“你如今好不容易脫身,何不就和我一起干,我們一起奪回五州城,你也換得自由身,好不好?”
“自由?”
繼捧眼里發出光亮,見繼遷略帶滄桑的臉上卻仍有一雙晶亮的眼,可自己呢?豐腴體胖,眼睛卻早已沒有神采,雖然只比繼遷虛長一歲,心態倒像是長了十歲不止。
他低頭嘆氣,“哪有那么容易!我自由了,可我的妻兒我的老母我的族人呢?他們都還在汴京,我怎能倒戈置她們于不顧?”
“我的妻母也被大宋關著,可是,我不能為了她們而棄祖宗基業于不顧,棄手下這幫兄弟于不顧,棄萬千彌雅人的尊嚴于不顧!”
繼捧苦笑,“所以你不是我,你的選擇不是我的選擇。”
“那我們只能戰場上見了!”繼遷言語決絕。
“繼遷,”繼捧有些吞吞吐吐,“要是我們不得已戰場上相見,你可否佯裝被我打敗?”
“你說什么?”
繼遷不敢相信,繼捧怎會提處這么荒唐的要求。
自他懂事以來,就知道只要一上戰場,必定想著贏,怎會有人故意輸給別人,把事關生死的戰爭等同兒戲?更何況,他們現在是敵我立場,繼捧因為家人的關系不可能叛宋,那他怎么能佯裝被他打敗?佯裝有何意義?
繼捧見繼遷迷惑地看著他,解釋道,“我在汴京雖然每日錦衣玉食華服佳肴,占一閑職沒事煩心,可這幾年來沒有一夜能睡個安穩覺,可我這剛回夏州兩日,帶著與你為敵的差事,卻睡得分外踏實,你說為什么?”
他自顧答道,“因為我是彌雅人,這是我的家,只有在這片土地上我才能安穩入睡,汴京再繁華可也如身陷囹圄。我其實是羨慕你的,雖然日子過得辛苦,刀尖舔血、風里雨里,可你是自由的,是有尊嚴的。”
他看著搖曳的燭火,“我不像你那么涇渭分明,善于舍取。我是彌雅人,我不愿與彌雅人為敵,可我又是我母之子我妻之夫,如果我們真在戰場上相見,你就當被我打敗不成嗎?”
繼遷突然明白了過來,原來繼捧也是被逼無奈,這是要做樣子給大宋看。
“其實,我們不用非得在戰場上相見!”繼遷低聲說道。
繼捧迷惑而又期待地看著他,“你有什么辦法,快說來聽聽!”
繼遷附耳過去,“這樣,我們……”
有時候,人不能選擇走什么樣的路,但是可以選擇怎樣更好地走那條非走不可的路。
繼遷與大遼交好,而繼捧與大宋親密。于是兄弟倆就商量著東食西宿,互相在各自依附的朝廷為對方說好話。
繼遷悄悄引繼捧去附大遼,大遼授繼捧為見檢校太師,封他西平王。可過了幾月,繼捧又悄悄回附于宋,這時繼遷也順勢向大宋請求議和。
大宋剛與大遼息兵,雖然知道繼遷早已歸附大遼,但現在主要的敵人是大遼,其他邊關小部族還是懷柔為先。所以大宋也最終順水推舟,接受了他依附的請求,授繼遷為銀州觀察使。
只是,沒有不透風的墻。
大遼這邊聽到繼遷歸附大宋的風言風語,為了檢測繼遷的忠心,遼太后蕭燕燕下詔讓招討使韓德威去督促繼遷攻打大宋。
一聽說繼遷來攻,大宋這頭就派繼捧迎戰,讓他們自家人打自家人,彌雅就像大遼和大宋手中的棋子,任意操縱,互相殘殺,兩個真正的主謀卻在后面坐山觀虎斗。
可這兩只老虎也不是只有蠻力聽人差遣,他們在眾人面前演得入木三分,打得如癡如醉,可幕后卻幾乎毫發不傷。
大遼和大宋就像在耍猴,被耍的猴兒也賣力地表演著,這兄弟倆表面上以勢不兩立仇深似海的架勢打得不可開交,可實際戰場上雙方跟玩玩過家家似的裝裝樣子,你來了我就退,我來了你也要識趣地退,十分有默契。
戰爭結束后,雙方都扭頭向各自依附的朝廷報喜,同樣一場戰役,繼遷向遼主是這樣說的:
“他們簡直就不堪一擊,援軍在半路上就被我們打得落花流水!”
大遼皇帝一高興,那是牛羊馬匹賞賜更多。
繼捧這邊向宋庭又是這樣說的:
“他們可都是些吃糠咽菜的,一點兒都不經打,我們士卒的刀槍還未捂熱他們就逃得無影無蹤了,恐怕是害怕皇帝陛下的天威呀!”
大宋皇帝一高興,那是茶葉酒釀賞賜更多。
可是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
淳化元年,繼遷和繼捧正佯戰于安慶澤,這時,不知宋軍陣中哪個實誠的小兵,一箭射中了繼遷右臂,彌雅軍頓時傻了眼,不是說好的做做樣子么,他們這是要真干?
繼捧也驚詫不已,不知如何收場。
雙方由佯戰過家家變為僵戰,這一箭把原本祥和默契的局面打破了,大家都屏聲靜氣,不知是進是退,不知對面是戲中人還是局外人,不知待會兒要繼續賣力表演還是回歸本色。
后來,還是張浦鳴金收兵,雙雙休戰悻悻而歸。
張浦派人給繼遷換藥,見他一直悶悶不樂,“你還在想今天戰場上的事?”
繼遷點點頭,回到銀州后,他左思右想,越想越脊背發涼,都說戰場上無親兄弟,加上軍中的流言蜚語,他開始懷疑繼捧是不是故意讓人射傷他。
“我在想,他當初會向大宋獻五州城,就算他是迫于無奈,可不久前繼捧出兵宥州,大敗已歸附于他的御泥、布洛樹兩部又是怎么回事?”
也許,繼捧跟他之間的周旋,只是計謀!他只是先安撫他,暗地里把歸駙與他的小部逐個擊破之后再與他較量。
繼捧啊繼捧,還能不能相信你?
當懷疑這碗湯漸漸熬成濃稠,它早已不再是白水清澈如許了。
繼遷突然抬頭,“張浦,你說......”
張浦搖搖頭,“人心如海,深不可測!繼捧如今是在為大宋守夏州,你倆佯戰這么久,繼續這樣下去,你永遠不可能在佯戰中拿下夏州城。因為這場戰爭里沒有輸贏,也就沒了利益。”
繼遷點點頭,他們要生存,他也沒忘立志要奪回五州城。
他決定終止這場似真似假的戲,上演另一出似真似假的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