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1
會哭的孩子有糖吃,可能也不全是因為會哭,而是她長得也比較好看。
——《眠眠細語》
主臥的衛生間里,水聲泠泠,隔著兩道門依舊清晰可聞。
是許眠在洗澡。
夏至過后,氣溫一天比一天炎熱,即便到了夜晚也有令人煩悶的溫度,中央空調的冷氣呼呼地向外送,但晏初水還是覺得熱。
又燥又熱。
空曠的臥房內,聲音被無限放大。
他獨自一人坐在床尾,還是有點沒鬧明白,事情是怎么一步步發展到現在的呢。不過大半個月時間,久別重逢到喜結連理也就罷了,同床共枕是怎么一回事啊!
早上他還覺得自己沒有做好心理準備,晚上就已經水到渠成了?
許眠的小被褥整整齊齊地放在他的床上,淺粉色的面料與墨綠色的床品形成鮮明的反差,是色環上兩個對立的互補色,撞在一起還挺好看的。
好看?
生平第一次,他對自己的審美趣味產生了懷疑。
水聲戛然而止,晏初水猛地站起身,像某種條件反射似的。
下一秒。
他意識到不對勁。
他這么緊張做什么?同床共枕這種事,該緊張的人是許眠吧。她一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要和一個男人同睡一張床,會不害怕?
是男人哎。
晏初水的心情一下放松了不少。
然而,咔嗒一聲門響。
他迅速掀開被子,一秒跳上床。金絲絨面的靠枕抵在后腰,手里是一冊《歷代名畫記》,床頭的射燈是灰白調的,燈下的人眉眼淡泊,有著不似凡人的冷漠距離。
許眠慢吞吞地向他走近,卷發濕漉漉地搭在肩上,沾了水汽的睫毛像一片鴉羽,輕柔地遮住瞳色偏淡的眼珠,沐浴后的皮膚白中透粉,被那條淺藍色的睡裙裹著,嬌嬌軟軟的。
晏初水十二分不經意地瞥了一眼。
又是這條睡裙!
下意識的,他脫口而出,“你怎么還穿這條睡裙?”
這句話本身是沒什么問題的,但放在此情此景中,就有點問題了。
新婚燕爾,首次同床。
對方問:你怎么還穿這條睡裙?
許眠腳步一頓,低頭捏了捏裙擺,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初水哥哥,我好像沒有你想看的那種睡裙……”
他想看的那種睡裙?
那、種、睡、裙?
言外之意就是,她明白男人想看什么,但是很抱歉,人家還是良家婦女呢!
晏初水僵硬地扭過脖子,非常嚴肅地否認,“不!我不想看什么睡裙!”
“啊……”
小姑娘的臉更紅了,“是上床前就要脫衣服嗎?”
“……”
晏初水看出來了,同床共枕這件事,她根本沒在怕的!
***
安靜地躺平,各自睡在被窩里,這是晏初水唯一能想到度過今晚的方法。
許眠窩在被子里,靜靜地盯著灰色的天花板。從安全隱患的角度考慮,晏初水從不在屋內裝吊燈,所以天花板的四邊都是嵌入式燈條。
燈帶的光很均勻,照得臥房一個死角也沒有,像是過了良久,她才弱弱地說:“開著燈,好像睡不著……”
開燈睡覺是晏初水的習慣,或者說,是一種奇怪的癖好。
可是,他改不掉。
他時常會在深夜醒來,而黑暗是他非常討厭的東西,他需要每一次睜眼時都可以看見光,這是他生存的最低標準。
“那你要不回去睡?”他提出了一個順水推舟的建議。
“不要。”小姑娘搖搖頭,往被子里縮了幾分。
“……”晏初水未能如愿,不自然地向外側過身,語氣偏冷,“那我睡了。”
說罷,他闔上雙眼,光線透過眼皮,黑得不算徹底。
一切都安靜下來。
旁邊的人一動不動,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晏初水緊繃的神經開始舒緩,思緒慢慢游弋,然后——
一個軟軟的東西就貼到了他的小腿上。
就這樣輕輕地碰著,也不動彈。
身后傳來一個糯嘰嘰的聲音,“初水哥哥,你的被子好舒服啊……”她的被套是純棉材質的,扎實綿軟,而他的是真絲面料,貼在皮膚上滑溜溜的。
“這就是你把腳伸進來的理由?”他冷著嗓子問,沒有轉身。
“我就伸了一根腳趾頭。”許眠說。
“嗯?”
“是被子太滑了,然后我的腳就滑進去了。”
“……”
哦,還挺無辜的是吧!
晏初水擰起眉頭,額頭的青筋跳了兩下,他決定給她一點顏色看看。
男人毫無征兆地直接翻身,猛地撲在她身上,他比許眠高出一大截,欺身壓下時,將她整個人都徹底覆蓋住,小姑娘的額頭頂著他的下巴,兩只腳也被他死死壓著。
特別重。
還有點燙
巨大的震動下,床頭的警報器應聲響起——
“烏拉烏拉……”
“???”
許眠大驚失色。
晏初水捕捉到她眼中的驚恐,覺得自己成功了一大半,他微微瞇眼,露出耐人尋味的笑容。
不要挑釁男人。
這是他的最后通牒。
世上最遙遠的認知差就是,晏初水覺得嚇到她的是自己,而事實上——
是警報。
哪個正常人會在床上安警報器?別說他們現在什么也沒發生,這要是真發生點什么……估計得嚇出心臟病!
大概是對效果十分滿意,晏初水抬起右臂,把藏在暗處的開關給關了。關閉警報,意味著他沒有危險,有危險的是別人。
這是他的第二個認知誤差。
因為許眠已經悄咪咪地看見了,他的耳根是紅的。
晏初水用兩臂支著身體,手肘壓在她的肩側,黑色的睡衣原本扣得嚴絲合縫,但是因為這個姿勢,領口大開。
就開在許眠眼前。
她正大光明地往里看了一眼,鎖骨又平又直,然后是上下起伏的胸膛,好像隱隱看見了腰線和腹肌,再往下、再往下就……
她把頭往領口鉆了鉆。
“你……”他語調沉沉地提醒她,“再亂動一下試試。”
許眠收起垂涎的目光,乖順地仰起腦袋,“初水哥哥,現在是你亂動的,你都動到我身上了。”
“……”
這話怎么就聽著怪怪的呢。
偏偏身下的人一臉純真,仿佛只是在說字面意思,如果非要過度解讀,那就是他思想骯臟。
活了二十八年,晏初水第一次覺得自己臟了。
像是拿捏到他的要害,小姑娘趁機扭動身體,不安分地往上挪了挪,試圖與他對視。逼仄的壓迫下,兩人的身體沒什么距離,她這樣的動彈幾乎是致命的。
晏初水及時清醒,一把勒住她的肩膀。
“是你先伸腳的!”
他兇巴巴地低吼,較真得像個小學生。
手上的力道一時沒控制住,半截手臂抵在她的肩骨上,幾乎要把她按進床墊里。
好疼啊。
“因為……”她用一種微乎其微的聲音回答他,“小時候,外公哄我睡覺,我都是把腳伸進他被窩里的。”
許眠的雙眼清潤透亮,長發散落在身下,如同曲曲卷卷的海藻,濃黑一片。她的眼底還是紅的,是之前哭得太厲害了,腫得像核桃一樣。
晏初水記得,她小時候也挺喜歡哭的,黃老師脾氣好,總是耐著性子哄她,把她當作手心最珍貴的寶貝。
在這一瞬間,他的心揪了一下。
他突然覺得自己對許眠并沒有那么好,起碼他時常會忽略一件事——她也曾經被人視若珍寶,不只是眼前這個無依無靠的小姑娘。
而一切還沒有久到會讓他也忘記的地步。
晏初水抽身挪開,壓在身上的重量驟然撤走,許眠重新蜷起身子,在被子里團成一個團,只露出半張臉。
她把腳也收了回去。
悄無聲息的。
她是真的在逗晏初水,也是真的在想黃珣。離開了許久的人,并不總會想起,卻很容易被觸動,而晏初水就是最強烈的提示詞。
一切再度安靜下來。
沉寂良久后,他忽然發問:“你喜歡的詩都有哪些?”
“什么?”
許眠一時失神。
他將左臂枕在腦后,稍稍抬起后頸,燈光照得眼前一片白亮,他想起以前她還沒上小學的時候,黃老師陪她睡午覺,是會給她念詩的。
有一次,他聽到的是——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
她本來就是個愛睡的孩子,這樣的詩五六歲也聽不太懂,念上個兩三遍,就睡著了。然后黃老師悄悄起身,替她掖好被子,再來給晏初水上課。
那是一段極好的時光,每一天都在平平淡淡地重復,每個人都在平平淡淡地生活。
屋內墨韻書香,廊下雨打芭蕉。
時間一下子就過去了,來不及回憶,來不及細想。
在白亮而寂靜的世界里,她慢一拍似的回答了他。
“都可以。”
說罷,她又往被子里鉆了鉆,這一次,連眼睛也藏了起來。不想被人看見,卻又小小聲問他:“初水哥哥,你偶爾還會想起他嗎?”
會不會想起他,會不會想起我,會不會想起過去。
我會哎。
她默默地自問自答。
晏初水定了定神,低聲給她念詩——是一首白居易的《夢微之》。
“夜來攜手夢同游,晨起盈巾淚莫收。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陽草樹八回秋。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他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