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77
無論后悔多少次,人始終會犯錯,因為每個人都是相信自己,勝過別人。
——《眠眠細語》
殷同塵來檀城主要是辦兩件事,第一是給老板送東西,第二是把老板送進托管中心。
爾后,他就住在農家樂里等著。
等什么呢?
因為他覺得老板肯定是要走的。
那個地方殷同塵親眼見識過,骯臟、混亂、危險……晏初水應該一個小時都忍不了??梢馔獾氖?,一夜過去,晏初水并未發出任何求助信號。
這讓殷同塵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想——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精神病者……老板該不會被同化了吧?
當然,這個想法一閃而過,他壓根沒當回事。
直到午飯時間,他剛在面館坐下,一碗紅燒小排面才吃兩口,就接到許眠的電話——“馬上到市立醫院精神科來!”
殷同塵的兩根筷子啪嘰掉地。
一根是——許眠怎么知道他在檀城的?
一根是——老板真的被同化了?
關于晏初水的病情,殷同塵只比許眠早知道兩天,因為他千里迢迢送來檀城的東西,正是一份詳細的病歷資料。
在那份資料里,他頭一次知道,老板的各種奇葩行為并不是疑心病十級,而是一種病程長達十余年的慢性PTSD。
換而言之,那是心病,更是陳年頑疾。
作為一根墻頭草,殷同塵本該將此事匯報給許眠,然而道德的底線約束了他——老板的個人行蹤他可以出賣,但個人隱私不行。
根據許眠發來的定位,殷同塵順利找到精神科。晏初水已經在單人病房住下,托管中心的那一針鎮定劑藥力兇猛,他至今都沒有蘇醒。
許眠站在床邊,用濕熱的毛巾替他擦去身上的污漬。
她的初水哥哥很喜歡干凈,假如醒來看見自己臟兮兮的,一定會不開心。雖然他經常沉著臉,但許眠知道,他其實是一個柔軟又有溫度的人。
所以她從小就喜歡他。
喜歡他內斂如水,清雅如墨。
還喜歡他擁有真正的良善。
殷同塵推開房門,輕手輕腳地走進去,只不過隔了一天,床上的晏初水已是判若兩人。
這、這同化進度也太快了吧!
“他突然發病……是因為他姐姐嗎?”他試探地問了一句。
許眠停下手上的動作,抬眼看向他。
“你知道他姐姐的事?”
殷同塵先是搖頭,又點頭,最后撓了撓頭,將手里的一只牛皮文件袋遞給了許眠。
她遲疑了一下,“這是……”
“這是他的所有病歷,我看過他與心理醫生的診療對話,老板似乎是因為他姐姐才患上的創傷后應激障礙?!币笸瑝m說,“他是長期被精神控制和肉體虐待?!?p> 許眠接過袋子,抽出一摞厚厚的病歷,不知從何看起。
或者說,她有些不敢看。
回看一個人的過去,就是體驗一遍他的人生,尤其是那樣千瘡百孔的人生。
殷同塵完全理解,他認識晏初水也有十年了,可整整十年,他完全不知道晏初水是一個病人。
通過病歷了解一個人,不是病人的悲哀。
而是身邊人的失察。
知道她不敢看,殷同塵嘗試著簡單轉述,“最嚴重的一次,應該是十二年前,他受重傷差點沒命,右手的正中神經斷裂,一度失去知覺,很長一段時間都不能寫書法。”
書法是一種文字之美,更是一種力量之美。
缺乏力量,就沒有筋骨,也沒有靈魂。
十二年前……
是那天夜里的事嗎?許眠記得外公來山上尋她,無意間救下落入獵坑的晏初水。外公問過他,怎么掉下去的,他那會兒氣息奄奄,卻還是說了一句——是我自己不小心。
還有那次,她請他幫忙給畫題字,他也是冷言拒絕。
——我已經很久不寫字了
——沒有原因,我也沒空練字。
他從來沒說過,是晏初林推的他。
他也從來沒說過,他不再寫書法的真正原因,除了傷痛,更多的是揮之不去的陰影。
記憶向前翻頁,她想起有一次,外公在家練字,而她在一旁作畫。她突發奇想地問,假如一個人不再堅持做自己喜歡的事,是遺憾多一點,還是可憐多一點?
外公的回答是——愧疚多一點。
無法堅持理想的人,最大的痛苦一定是愧疚。
對自己愧疚,對寄予他厚望的人愧疚。
她仿佛看見晏初水小心翼翼地拿起毛筆,又小心翼翼地放下,想告訴自己的老師,最終還是什么也沒說。
這是他的習慣。
習慣于讓自己孤獨。
許眠終于鼓起勇氣翻開病歷,第一本第一頁上,清晰地寫著他的就診日期,往后便是一頁一頁密密麻麻的記錄。
從五天一次,到三天一次,再到一天一次。
在第一本病歷的最末頁,醫生寫了一行藥物之外的治療方案——為防止患者病情加重,建議盡快換新環境。
所以,他離開了檀城。
所以,他一次也沒有回來過。
所以……
在給晏初水辦住院手續時,主治醫師交代了一句,“PTSD患者發病后,最容易喪失對生活的渴望,所以一定要讓他找到一個興趣點,以免陷抑郁和偏激?!?p> 許眠詳細追問:“要什么樣的興趣點?”
“其實都可以,只是患者自身因為病情的緣故,往往會興趣狹窄,進而與創傷相關的事物產生一種羈絆,形成某種執念。”醫生解釋完,又補充了一句,“有時候還會偏執得讓人難以理解。”
直到此刻,她方才恍然大悟。
難怪他那么想要《暮春行旅圖》,將它視為第一重要與絕不舍棄,因為十二年前的那晚,就是暮春時節,就在云眠山上。
晏初林在他最快樂的地方,將他送進最深的地獄,從此他不敢靠近,不敢回憶,向往的求而不得,懷念的望而卻步。
只能將它們全部封鎖。
真正殘破的不是《暮春行旅圖》,而是晏初水自己,他尋找的,也不是剩下的畫,而是他失去的一切。
無數過往,鑄就今日,無數傷痛,鑄就執念。
晏初水的偏執不是出于愛,而是出于恐懼,不死的痛苦扎根在他心上,將他雕琢成如今的模樣。
他掙不脫、逃不掉。
只能被束縛。
“其實……”殷同塵小聲說,“還有一件事,我沒告訴你。”
“你出車禍后,他可能也發了一次病,但我當時不知道是這個緣故,只覺得他精神不大對,后來你出了ICU,情況穩定下來,我就勸他去參加拍賣會,想讓他換換心情,沒想到……”
他越說聲音越低,最后趨于無聲。
在這片無聲的寂靜中,命運陰差陽錯。
許眠想,她明明那么早就認識了晏初水,卻還是會和他走散;明明一直牽著他的手,卻忽然一下松開了。
明明他安靜地睡著,她卻覺得惶惶不安。
這讓她想起外公去世的前夜,那天晚上她睡著睡著忽然哭了,眼淚順著臉頰流淌,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哭,可就很難過,像是有人用刀一片片剜去她心上的肉。
除了錐心刺骨的痛,還有無可奈何的失去。
“初水哥哥……”她將腦袋輕輕貼上他的胸口,貪戀那里每一寸的溫度,“你說過的,讓我不要亂走,也不要隨便上別人的車,你會來找我的,多晚都會……”
“初水哥哥,你也要留在原地,不要亂走,好嗎?”
***
晏初水是在傍晚時分醒來的。
白天的暴雨早已停歇,他睜開雙眼,看見雪白的天花板和明亮的燈光,意識有些模糊,倒也不算太糊涂。
他大概能夠判斷,自己現在并不在托管中心。
至于具體在哪,他不是很關心。
他看見天花板上有一道裂縫,從右側的轉角細細蔓延,然后分了個叉,一個向上,一個向下……
他一直盯著那道縫,任由時間流淌。
病房的門被人推開,吱啦一聲,他連頭都沒有轉。
“初水哥哥……”
那個人叫了他一句。
對,那個人。
他勉強側目,望著向他走來的小姑娘,二十歲出頭的年紀,身材纖弱,皮膚白皙,巴掌大的小臉上有一雙琥珀色的大眼睛,長長的卷發披散在肩上,柔軟得像一條厚厚的絨毯。
他盯著她看了幾秒,說——
“滾開?!?p> 冷白的燈光下,他的眉眼清冷異常,目光正對著許眠,卻是穿過她的身體,在看后方的某物。
他平靜地靠在病床上,像是有巨大的、透明的玻璃罩將他牢牢罩住。
他在罩子里,而其他的,在罩子外。
許眠一直篤信,她的初水哥哥逃不出她的掌心,無論如何,都會在她身邊。
然而這一刻,她意識到自己錯了。
他就在她眼前。
但是,他已經走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