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86
有纜車的山才叫山,沒纜車的山,叫天塹。
——《眠眠細語》
初試結果在第二天下午正式公布,負責此次特拍的業務經理親自打電話通知——殷同塵,殷同塵又將消息轉告給晏初水。
而最令殷同塵意外的是,瀚佳居然沒入圍。
“他偷看了你的題卡還沒入圍?”問這句話的時候,許眠正站在灶臺前給排骨焯水。
因為擔心翻車,所以她買了足足十斤的排骨。
晏初水搬著一張矮腳凳,全副武裝地坐在一旁剝冬筍,口罩、長雨衣、橡膠手套……一樣不落,為的都是防止冬筍弄癢皮膚,假如不是他近視已經戴了一副眼鏡,估計還得加上護目鏡。
關于瀚佳沒入圍的問題,晏初水也有點想不通,正確答案放在眼前都無動于衷,看來那個王便……哦不,王隨或許人品還可以?
就是名字難聽了些。
“如果瀚佳不在,那我們贏的可能性很大呀?!毙」媚镆幌伦痈吲d起來。
“倒也未必?!彼龅孛俺鲆痪?。
卻不是想打擊她的意思。
“為什么呀?”
許眠將焯過水的排骨撈進一只闊口大碗里,又將鍋中的湯水倒進水池,爾后在他身旁蹲下,不解地反問。
十大拍賣行中,擅長古代書畫的只有宏德、瀚佳、聽海軒以及墨韻,她昨天在現場觀察過,宏德與聽海軒都無人參加,而瀚佳又沒有入圍。撇開這幾家大拍賣行,剩下的小拍賣行或是個人收藏家,應該對晏初水構不成任何威脅。
見她突然湊近,他連忙將手中剝了一半的冬筍放下。
挪遠了小半米。
“殷同塵說,通過初試的人一共有二十三位,而全部答對的人只有兩個?!彼f。
“除你之外……”許眠驚訝地咂舌,“居然還有人能全部答對?”
晏初水點頭,“他好像在第一組,是個日本人,姓朝倉?!?p> “日本人?”許眠再次咂舌,“他也喜歡中國畫?”
“當然。”他摘下手套,不急不慢地說,“日本第二次大規模學習中國繪畫是在14、15世紀,那時候中日正在進行‘勘合貿易’。”
勘合貿易又名貢舶貿易,是由明成祖朱棣建立的,在實行海禁期間,允許別國與明朝廷進行確定時間、確定地點的朝貢貿易,外國商船以“勘合符”為憑證運載各類貢品來華,明朝廷在收取貢品后,再以“國賜”的方式贈予外商一些所需的中國物品。
其中日本的貢期為十年一次,在勘合貿易期間,日本的“遣明船”共出發十七次,給室町時代的足利幕府帶去經濟利益的同時也帶去了大量宋元書畫。
“據說第三代將軍足利義滿非常憧憬中國皇帝,尤其向往宋徽宗,所以整個室町幕府自他開始大量收集宋元藝術品,后世稱之為‘東山御物’,而‘東山御物’對室町文化乃至整個日本的水墨畫發展都有巨大影響。”
“啊……”小姑娘托腮聆聽,舉一反三,“所以說,執政者的審美影響了藝術的發展方向?”
“是這么回事?!标坛跛^續說,“《宣和畫譜》是在宋徽宗授意下,由官方編撰的宮廷藏畫著錄,書中對《暮春行旅圖》的評價極高,所以日本人喜歡這幅畫,實屬傳統。”
“那……”
小姑娘啃了啃大拇指,含糊不清,又怯怯地說:“他也是因為之前宏德拍賣左三尺才聽到的消息?”
晏初水低眉望了她一眼,兩條細細的眉毛擰在一起,像是有些愧疚。
他不經意地伸手,將她的左手拉了下來,淡淡地說:“別啃手?!?p> 小姑娘很乖,立刻把手放到膝蓋上。
“最終的決定權還是在呂珩手里,就看他接下來會考什么了?!彼匦履闷鸲S,繼續剝皮,“但朝倉這個人肯定不能小覷?!?p> 晏初水說得不假,一個日本人了解中國文化已是不易,更何況還精通書畫鑒定,這樣的對手,較之瀚佳,較之王隨,其實更為可怕。
為了給他鼓勁,她再次重申,“初水哥哥,只有拍到畫,我才會離婚哦!”
他們眼下仍處于離婚冷靜期,她是有時間、有權利反悔的!
晏初水是看起來糊涂,又不完全糊涂。
他說:“你說過,只要我幫你鑒定,不管結果如何,你都會離婚的。”
“……”
呵呵。
許眠后悔了,她今天不該燉排骨,而應該燉豬腦花,這樣晏初水吃完才能笨一點!
***
復試的那天是冬至,考試的時間又是下午三點半,許眠擔心天黑得早,晏初水怕黑的毛病又會發作。
殷同塵倒是提前做了準備,在后備箱放了夜釣照明燈,還是強光型的,基本上是個人都能被照得瞳孔縮小。
通過復試的人總共才二十三個,源流拍賣行也恢復了往日的清凈。
晏初水一進門就留意到了一個人,中等身高,將近五十歲的年紀,盡管亞洲人長相相似,可日本人與中國人還是有著截然不同的氣質。
應該就是那位姓朝倉的買家。
因為參加復試的人不多,所以呂珩今天也親自到場,他穿著一件灰色暗格的西服,外面披著同色系的羊絨大衣。
大約是金錢的加持,中規中矩的相貌竟也有幾分貴氣。
殷同塵低聲耳語:“華裔也算是中國人,應該會向著我們吧?”
呂珩的目光正在滿場掃視,許眠不得不保持微笑,同時輕聲回道:“華裔也算中國人的話,干嘛不改回國籍呢?是找不到大使館嗎?”
“……”
殷同塵閉嘴了。
復試的考場設在一樓小展廳,考題沒有事先公布,看樣子呂珩是打算親自出題,親自監考。工作人員宣布考試安排,按初試成績由高到低排列,四人一組進場,毫無意外,晏初水和朝倉分在了同一組。
由于初試的順利,以及晏初水最近精神平穩,許眠對復試信心十足,雖說要留心朝倉,但危機感并不強烈。
“初水哥哥,加油哦!”
目送他進場時,小姑娘在場外歡呼,還隔空送了他一個飛吻。
晏初水腳步踉蹌,差點被門檻絆倒。
殷同塵瞬間明白了一個道理——沒有不肯拉磨的驢,只有揮不好鞭子的人。
展廳的面積比會議室小一些,沒有寬大的會議桌,顯得更空曠,可空曠之處又放了一張長畫案,筆墨紙硯一應俱全。
同組的另一位收藏家與鑒定師面面相覷,顯然對這樣的布置以及可能出現的試題都摸不著頭腦,而朝倉神色鎮定,儼然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態度。
至于晏初水,他隱隱有些頭緒,卻又不那么淡定,目光閃動間,他似乎是措手不及。
該不會……
他不由地攥緊右手。
呂珩踱著步子走到他們面前,目光隨意地落在晏初水身上,縱然他對國內收藏圈知之甚少,可晏初水的名號還是聽過的——專門在歐洲各大拍賣會上買走中國字畫的鑒畫師,據說從不失手,不過……前陣子失手了。
“我認識你。”他意有所指地說了一句。
晏初水比呂珩高,不彎腰不低眉的情況下,他平視前方,視線可以略過對方的發梢。
他也確實是這么做的。
“我是晏初水。”
他淡淡地自我介紹,沒有任何附和討好的意思。
一個人的清冷傲慢分兩種情況,一是孤芳自賞,二是曲高和寡。
呂珩倒是有點想知道,晏初水屬于哪一種。
一旁的朝倉主動問好,呂珩也回以微笑,“你很厲害,初試的題目都答對了?!?p> 朝倉微微頷首,他的中文很流暢,只是發音略差一些,“呂先生,請問今天的考題是什么?”
這樣的主動詢問,像是迫不及待,又或是勝券在握。
呂珩也不想賣關子,他抬手示意,身后一個助理模樣的人走上前,取下背上的畫筒,從里面抽出一軸畫來。
“這就是《暮春行旅圖》的中軸?!眳午窠舆^畫,不甚在意的樣子,價值數億的珍品字畫在他手中仿佛一件尋常玩意。
“是今天就拍賣嗎?”另一位收藏家神色急切地追問。
呂珩沒有回答,只是將畫軸往畫案上一放,如同在池塘中央落下一只魚餌,他漫不經心地坐在岸邊,等魚上鉤。
待所有人屏息之際,他忽然將畫軸一解,三尺畫卷盡數鋪開。
眾人目瞪口呆。
不同于右三尺的循序漸進,也不同于左三尺的意猶未盡,中間三尺可謂全畫的精華,云眠山高聳的北峰矗立在畫面中央,刺穿薄云,迎著落日的余暉,青云慢度間,山峰一分為二,一半是陰沉的灰,一半是明媚的亮。
而光從云端射下,又投入山林之中,石隙間、青苔上,斑駁的光影靈巧生動。云山幽秀,溪水潺潺,正是所謂的“落日溪回樹影深”。
晏初水蹙眉沉思,他記得自己的右三尺中并無半點暮色,且云霧較多,朦朧似清晨,而許眠的左三尺接近尾聲,山云濃郁陰霾,更像是入夜時分。
乍一眼看去,這三尺中軸似乎與頭尾格格不入,然而卻是此山水長卷最精妙之處。
在一幅畫中繪出不同時段的云眠山,將多個時空匯入同一畫面,恰如行旅之人,日出進山,日暮登頂,日落而歸,構思之驚絕著實令人嘆服。
其中以暮色作為全畫的核心,也正應對了“暮春”這一主題。
夕陽雖落,卻并非結束,待到明日晨曦微露,依舊是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一如暮春雖至,可來年依舊是春。
好的畫作可以給人以永恒之境,《暮春行旅圖》當之無愧,觀賞此畫,如同傾聽一首雋永的琴曲——
世事變幻任爾去,疏葉隨風落花間。
晏初水合眼靜思,他很肯定——即便有過一次走眼,他還是百分之百的肯定,這三尺中軸必是真跡無疑。
“你們都想要這幅畫對吧?”呂珩冷不丁地開口,將所有人從沉浸中拉回。
這顯然是一句多余的廢話,不想要這幅畫又怎么會站在這里呢?
可他偏偏是認真的。
他輕叩了兩下手指,助理俯身將畫卷起。
云眠山的景色緩緩卷入軸中,呂珩慢悠悠地說:“沒有西方風景畫寫實,又不講究透視原理,我一直不太懂,中國山水畫到底有什么意義……不如你們來告訴我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