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鸞谷大火后的第三天,督造署就這一事件做出了解釋,并在吉慶有余牌坊那邊貼出了告示。
根據官方的解釋說,重陽的前一天夜里,督造副使衛乾在巡查煉器坊工地時,感知到青鸞谷內潛藏著上古大妖的殘靈。
為了南山鎮的平安,衛老家主不顧自己的安危,領著幾名衛家子弟進入了谷內,想為南山鎮除去這一危害。
不曾想那妖物極其頑靈,竟然以殘靈引動地底的暗火,大火瞬間將整個青鸞谷籠罩了,最后妖物與衛家人同歸于盡。
國府為表彰衛老家主及衛家人不顧自己的性命,舍身為民除害的高風亮節,特賜予衛老家主南山公的稱號,并在青鸞谷口建立一座南山公祠,讓鎮民世代祭拜南山公及遇難的衛家人。
公告中還有一條,因為上古妖靈出世,妖氣引動了南山的獸潮,不過鎮民大可放心,朝廷已經派白鎮將軍率領五萬虎賁軍駐守在南山口,阻擋獸潮出南山。
督造署的解釋,事事分明,且有理有據,連日來驚魂未定的鎮民也就相信了。
不過私下底也有流言,說衛老家主的死其實另有隱情,不過這流言也就是無根的風,說的沒鼻子也沒眼,
只是作為茶余飯后的談資,嚼嚼舌根倒也有些味道。
但國府要為衛老家主立祠堂,這卻是實實在在的事情,公告一經貼出,督造署那邊就開始安排籌建了。
不過,福壽巷的衛家,是真真切切變得冷清了。
大門口,佝僂著身子的家老衛常,樣子看著又蒼老了一些。
他手里拿著一根雞毛撣子,在慢慢地拂拭著朱漆大門、門框,還有階前的那一對石虎。
以前這些事自有專門的仆人去做,但今天他親自上手了,而且做得很仔細,一絲不茍。
大門內,衛青君踱步出來,她一改往日的形象,穿了一身純白色的士子服,但沒有戴冠,只在發髻上插一根白玉簪子。
仕女變士子,面白依舊如玉,身姿卻變得卓越多彩。
衛常停下來打招呼,他臉上掛著笑容,眼睛里卻含著淚水。
“常叔,這些事可以讓別人來做的,您多歇著。”
“常叔替衛家守了三十年的大門了,不管到了什么時候,都不能讓咱衛家的大門蒙塵。”
說著話時,這位年邁的家老再也控制不住情緒,頓時老淚縱橫,悲泣不已。
負手站在臺階上的衛青君,臉上卻沒有多少憂傷之色,她安慰道:“常叔,你也不要太過憂傷,身體要緊,自古天道有常,這都是爺爺自己的選擇。”
“常叔心里都明白,這些天每每想起和老爺在一起的日子,心里酸酸的,總忍不住要落淚。”
衛青君輕嘆一聲,說道:“常叔,武舍那邊你去和鄭家人說吧,我就不插手了。”
衛常伸手抹了一把淚,連連點頭答應。
衛青君不再說話,下了臺階往巷子外走去。
“祁望上天垂憐,保佑大少爺、大小姐、二小姐都平平安安的。”
衛常在心里默默禱告了一聲,然后夾著雞毛撣子蹣跚地走入府內,關上了兩扇朱漆大門。
衛青君出了福壽巷,徑直往溪邊的學館走來。
學館的大門口,嚴謙垂手而立,看到衛青君走來,沖她微微一笑,算是打招呼。
衛青君卻沒有像嚴謙一般隨和,而是鄭重地拱手行禮,如學生拜見老師一般。
學館位置偏僻,平時少有人來,是一處只有溪水為鄰、清風為伴的幽靜之地。
衛青君自下了青閣后,便喜歡上了這里。
今日看到嚴謙不請自來,她也是頗感詫異,上次嚴謙來學館,衛青君就在閣樓上,但兩人并沒有照面。
身為儒門十賢士之一,嚴謙的名氣大得嚇人,現在執掌著西陸唯一一座書院,當年更是天朝上國的六位卿士之一。
只不過這位儒門賢士的名聲不太好,所言所行都太過離經叛道,為儒門士人所不喜。
衛青君是天下少有的聰慧之人,十年不下青閣,讀遍了衛府的所有藏書,她求學不論門派,也不關心各派的治國理念之爭,只一心求心中之道。
當初聽聞嚴謙來了南山鎮,她也動過上門求教的念頭,只不過心中尚存有一絲男女之別,不敢冒然的上門去。
今日既然在學館的門口碰到了,無論嚴謙是否過來找她的,她都要和這位儒門賢士論道一番。
“嚴先生請進!”
衛青君打開學館的大門,側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嚴謙也不客氣,徑直走了進去,然后站在那棵槐樹下,仰頭打量。
跟進來的衛青君看到嚴謙又在打量院中的槐樹,便問道:“嚴先生每次來學館,都對這棵槐樹頗為關注,卻是為何?”
“有道是井深槐樹粗,衛兄栽種的這棵槐樹,不但枝繁葉茂,且大有沖天之勢,看來衛兄的井鑿得夠深。”
嚴謙說完轉身看著衛青君,微笑道:“你們衛家真是福蔭深厚啊!一個儒門君子,一個聰慧妙人,還有一個將來怕是要乘龍飛天了。”
衛青君聞言一怔,覺得嚴謙的話大有深意,她略微沉吟后,心中已有計較。
既然這位儒門賢士像是什么都知道,索性攤開了說,況且遮遮掩掩的說話,也不是她的性格。
“天道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衛家為了先生口中的那點福蔭,已經付出了絕大的代價了。”
兩人的話雖然沒有露白的說,但意思已經完全表露無疑了。
嚴謙收起臉上的微笑,沉吟了片刻,嘆息一聲道:“雖說衛家所付出的代價,已經夠大了,但你們卻忽略了一點,那便是失去這一切的人,你們又為他做了什么?”
饒是聰慧絕倫的衛青君,面對嚴謙的質問,也是無言以對,她帶著一絲羞愧低下了頭。
驀地,嚴謙大袖一揮,一股霸道凌厲的罡氣撲向衛青君,兩人只相隔四五步的距離,那道罡氣的到達,也就在電光石火間。
正在低頭沉思的衛青君,心生警惕,也是一揮手,頓時在她面前泛起一陣漣漪,兩人之間的距離,霎時間相隔千萬里之遙。
“好一招咫尺天涯!”嚴謙贊道。
他一臉微笑地看著衛青君,卻沒有對剛才的突然出手做任何解釋。
衛青君也毫不在意,臉上風輕云淡地道:“我這是退一步海闊天空,一點微末之技,當不得先生的稱贊。”
嚴謙點點頭,微笑道:“既然姑娘的修為已至化境,那咱們做個交易如何?”
“請先生吩咐!”
嚴謙倒沒想到眼前的小姑娘竟然如此爽快,對于交易的內容連問都不問,不免又高看了她幾分。
他想了想,正色道:“我想請姑娘做李劍云三年的護道人,作為姑娘的補償,我去勸王上放棄對這件事的追查,如何?”
衛青君聽完后,卻表現得遲疑了,臉色也顯得凝重起來。
嚴謙又說道:“老夫的這一舉措,不光是為了劍云,也不只是為了解決衛府的恩怨,也是為了姑娘。”
“這話怎么說?”衛青云一臉疑惑。
嚴謙踱步到槐樹下,伸手撫摸樹干,問道:“自古士林無女子,你知道為何?”
衛青君一怔,搖了搖頭。
“皆因女子秉陰柔之氣而生,慣于主內,而士子之心,浩浩然然,坦坦蕩蕩,女子做不來。”
衛青君聽后翻了翻白眼,不以為然地道:“那只是你們儒門的看法,而這女子不入士林的規矩,也是你們儒門定的。”
嚴謙哈哈大笑,拍了拍槐樹道:“衛兄啊衛兄,將來你的光芒怕是要被你的妹子給蓋過了。”
嚴謙沒有反駁衛青君的話,他走近幾步,看著衛青君道:“也罷,就算老夫的話有門戶之見,那有關衛府恩怨這一條,姑娘也該考慮吧?”
“我答應你!”
正當嚴謙鼓起三寸不爛之舌勸,做好長篇勸說的準備時,衛青君卻毫不遲疑地答應了。
嚴謙默默注視衛青君片刻,點頭道:“姑娘的爽快利落不輸于男子。”
衛青君卻裝作一臉不悅,哼道:“先生為何要把我與男子相比,爽快利落也好,斯文扭捏也好,我就只是我。”
“好好!姑娘之風范,當世無雙,老夫又落入俗套了。”
嚴謙又是一陣哈哈大笑,雖然被人指責,但卻是笑得暢快至極。
嚴謙整理一下衣冠,然后鄭重地向衛青君行了一禮,口中道:“劍云就托付給姑娘了。”
衛青君嚇了一跳,急忙還禮,就算她答應做李劍云的護道人,嚴謙也犯不著給她這個后輩行禮啊!
不過她畢竟聰慧勝過常人,下一刻,她便隱隱猜到一些原委。
嚴謙又說道:“我近日便要返回龍陽城去,你替我和劍云說一聲,牛文我帶走了,等他處理完南山鎮的事,來龍陽城的四維書院找我。”
衛青君點頭答應。
待嚴謙離開后,衛青君也沒有在學館里待,她鎖上學館的大門,一個人出了小鎮的東門,然后向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