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一鳴懷里的小女孩忽然動了動，抬起頭，可憐巴巴地看著他。

　　“爸爸，你和哥哥說完事情了嗎？”唐妍小聲地問。

　　“妍妍怎么了？”唐一鳴蹲下來，把她放在地上，扯著疲憊的嘴角泛起一個微笑。

　　唐妍低垂著小腦袋，看著自己被灰塵弄臟的小皮鞋，怯生生地說：“我……我有點餓。”

　　她從小就被爸爸帶在身邊照顧著，經常跟著唐一鳴去到各種會議和談判的場合，每次她都會安靜地坐在旁邊自己玩。

　　這次她原本也不想打擾爸爸和哥哥說話的，但她現在真的好餓呀。

　　唐一鳴沉默了，他把女兒輕輕攬進懷里，不讓她看到自己的表情。

　　這個鬢角已經斑白的男人在短短的幾天里經歷了太多事情，破產沒有擊垮他，被逐出城中區也沒有讓他絕望，面對臭名昭著的殺人魔他還能有勇氣拿著刀準備反擊。

　　但聽到女兒輕輕柔柔的一句話，他心中有什么東西決堤了。

　　他想起了已故的妻子，想起這幾天他無論如何努力也于事無補，想起剛才滿心都是女兒即將被擄走卻無能為力的悲愴。原來他是一個這么沒用的男人，連自己的家人都照顧不好。

　　“妍妍乖……”唐一鳴深呼吸，努力控制自己發顫的聲調，“等一下就會有吃的了。”

　　盡管這么說，他現在連一個可以去的地方都沒有。

　　唐妍乖巧地回抱著他，她毫不懷疑唐一鳴的話，有爸爸在就一切都不用擔心啦，她只要乖乖聽話就好了。

　　喬夜靜靜看著，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如果此刻在那里的不是一枚芯片，而是一顆鮮活的，跳動的心臟，他此刻的情緒波動是否會更加強烈一些？

　　或者……如果他也擁有‘家人’的話？

　　他看著唐一鳴的情緒逐漸穩定下來，想了想：“她今年幾歲？”

　　唐一鳴不明白他為什么突然問這個問題：“五歲半……”

　　喬夜其實在問之前就知道答案了。他可以通過最細微的表情推測人類的心理活動，也能通過各種情報分析出對方的骨齡，問這個問題只是想讓自己的話聽上去不那么生硬。

　　“我工作的店老板也有一個女兒，14.9歲。”喬夜說，“他或許會收留你們，但你需要工作。”

　　唐一鳴怔住了，接著仿佛看到了天降甘霖，現在有什么比一份工作對他們來說更珍貴？這何止是雪中送炭，簡直是絕渡逢舟！

　　他深吸了一口氣，加上之前的事，用‘恩重如山’已經不足以形容喬夜對他做的一切了。

　　這一次他沒有說謝謝，只是默默地記在了心里。

　　“我能不能問問是什么樣的……店？”冷靜下來之后，唐一鳴還是稍微有些憂慮。

　　天知道這個滿身謎團的青年做的是什么工作？如果是什么賞金獵人組織，他進去能干什么？做財務報表商業企劃之類的他倒是很有信心……

　　“一個小餐館。”喬夜指著巷子深處，“我之前說過，就在3426米外……”

　　居然是這么普通的店？唐一鳴放心了，同時又覺得有些荒誕，喬夜足以勝任「守夜人」了吧？一個戰斗力如此之高的啟示者，竟然就在外城區的店里當搬運工之類的勞力？

　　“我在店里負責做甜點。”喬夜面無表情地說完了后面的話。

　　唐一鳴傻了。

　　“有什么問題么？”喬夜有些困惑，“你不知道甜點？就是曾經很流行的餐后甜品，例如奶油蛋糕和馬卡龍……”

　　唐一鳴心說我當然知道，就是因為知道我才覺得離譜。

　　誰能想象一個足可以徒手拆墻的啟示者安安靜靜地站在廚房里，滿手沾著奶油揉搓面粉的場景？這劇烈的反差不亞于一個滿身橫肉的大漢在花叢里笑得天真爛漫。

　　喬夜不再去看他奇怪的眼神，淡淡地說：“我們需要早點離開，最多還有一分鐘，執法者們就會趕到。”

　　唐一鳴反應過來，牽著女兒跟上他的腳步。

　　這條狹窄的巷子比唐一鳴想象中還要長很多，走出幾百米后，唐一鳴隱約聽到了嘈雜的人聲，他們經過了一個轉角，赫然出現的場景讓他不由得愣住了。

　　眼前竟然是一個相當寬敞的街道，兩側樓體上掛滿的霓虹燈牌和全息投影把這里照得亮如白晝，人們在塵霧彌漫的路面上匆匆穿行，路邊某家燈光昏暗的店門里播放著幾個世紀前的流行歌。

　　如果說之前唐一鳴暫歇的那條流民街死氣沉沉得像個墳墓，那么此刻整個世界仿佛一瞬間活了過來。

　　唐一鳴跟著喬夜走過了那家正在用音響外放歌曲的店面，聽著那首已經成為歷史的‘Love Me Again’，忽然有了些自己還活著的實感。

　　他掩住唐妍的眼睛，不讓女兒看到路過的那幾名濃妝艷抹的女郎。她們面容姣好但毫無表情，體態端正得像是模特，身上的布料少得加在一起都不夠做唐一鳴身上的一件大衣。

　　沒走出幾步，幾個醉醺醺的男人圍了上來，他們一邊摟著女郎們的腰離開，一邊肆無忌憚地在某些部位抓捏。女郎們竟然毫無反應，就這樣任由男人們帶走了。

　　唐一鳴知道她們是仿生人，而且是專門用來為人類解決生理需求的那類。類似的場景他也在城中區里見得多了，但現在想起仿生人這三個字，他不由自主地又瞟了喬夜一眼。

　　他走在唐一鳴前方，兩人明明與人群逆行卻暢通無阻，仿佛流水中的礁石。

　　每個人看清了喬夜的臉之后都會自發地低頭避開，唐一鳴看不見那些人的表情，店主們的吆喝和震耳欲聾的音樂也讓他聽不清旁人的低語。

　　所以他一時有些分不清，街上的人到底是對喬夜本人避之不及，還是因為他手上拖著的東西……

　　喬夜竟然就這樣光明正大地拖著艾弗森的遺體走在街道的中間，臉色淡然得就像在說‘我拖著尸體走路是很正常的事沒什么好大驚小怪的’，他始終直視著前方，沒有看兩側躲避他的人群一眼。

　　但走在他旁邊的唐一鳴卻淡定不下來，只覺得以自己在商海里打拼多年練就的沉穩功夫，現在都有些端不住了。

　　“老板是什么樣的人？”唐一鳴下意識地開口，人在尷尬或者手足無措的時候總會想要做點別的事情轉移注意力。

　　“這樣。”喬夜說。

　　唐一鳴這才注意到喬夜的腳步不知什么時候停下了。兩人正對著街邊一家餐館，看起來酷似幾百年前某個叫做‘上海’的城市里遍地都是的老字號。霓虹燈牌上寫著‘陳記餐廳’，旁邊是一條張牙舞爪的金龍，威風凜凜。

　　一個男人逆著光站在破舊不堪的門窗前，身形頎長，嘴上叼著根電子煙，唐一鳴依稀能看清他溫文爾雅的面相。如果把那一身破舊花西裝換成長袍，活脫脫便是古代書屋中走出的教書先生。

　　經營著這家小餐館的竟然是這樣一個男人？唐一鳴一時有些愣。

　　一只拖鞋忽然飛了過來，直直砸在喬夜臉上。

　　“又他媽的遲到！整天吵著要二十四小時工作，上班還給老子遲到！”那個站在店門口的男人用粗獷的聲音破口大罵，“老子強調了一萬遍，別把死人帶到我這里來！”

　　唐一鳴驚愕地看著在數秒內團滅了一整個飛車黨的喬夜平靜地撿起地上的拖鞋，走上前交還給那個男人。

　　男人抄起拖鞋，又朝著喬夜的腦袋狠狠地拍了下去：“把身上的灰清干凈！手里那倒霉鬼扔庫房去！放完給老子進去招待客人！老子付錢是讓你看我干活的是吧？”

　　喬夜沒有任何反應，像是早就習慣了。他點點頭，乖乖接過男人不耐煩地甩出的鑰匙，消失在拐角。

　　男人猛地轉向唐一鳴，那張儒雅的臉此刻兇神惡煞，莫名地透著一股威勢，見多了黑勢力頭目的唐一鳴都忍不住牽著女兒往后退了一步。

　　男人的目光向下瞟見了唐妍，滿臉的怒氣立刻消失無蹤。

　　他對著唐一鳴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語氣平緩地開口：“你認識喬夜？”

　　“剛剛認識，他說您的店里或許缺人手，所以帶我來到這里。”唐一鳴說，“如果您需要的話……”

　　男人冷笑：“缺個屁的人手，他就是看準了老……我看見拖家帶口的肯定會心軟，吃里扒外的東西。”

　　他話語刻薄，眼中卻沒有什么冷意，唐一鳴一時有些捉摸不透：“那您……”

　　“他算對了。”男人不耐煩地扯了扯領子，“我不在乎你的死活，但不可能放著小姑娘不管。”

　　“進來吧。”他側身打開了門，店內溫暖的空氣匯成一股熱流，哄地拍打在唐一鳴父女身上。

　　男人說完就踩著拖鞋離開了。唐一鳴抱起女兒剛準備踏入店門，喬夜也回來了。

　　“老板同意了？”喬夜問。

　　唐一鳴猶豫了，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拿捏不準這個喜怒無常的老板的心思，這應該算是同意了……吧？

　　“說了什么？”

　　“他……讓我進去。”

　　“那就是同意了。”喬夜走進門，扭頭看他，“想讓你女兒再多受凍一會么？”

　　破舊的店門把寒冷渾濁的空氣隔絕在外，唐一鳴覺得身上的每個細胞都活了過來，他揉了揉唐妍通紅的小臉，和女兒對視微笑。

　　雖然他現在一窮二白，但他相信以自己的能力，只要最初有了立足之地，很快就能白手起家，賺夠錢帶著女兒返回城中區。

　　唐一鳴抬起頭，剛想好好打量一下他未來的工作地點，忽然發現喬夜不動了，側臉僵硬，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東西。

　　他順著喬夜的視線看過去，也呆住了。

　　小店里只有一位客人。少女坐在一個空置的桌子上，用小叉子一點點吃著白色的奶油蛋糕，銀白色的披肩長發仿佛流光組成的瀑布。

　　她邊吃邊哼著歌，眨著碧藍色的眼睛看著另一側的玻璃窗外，修長的雙腿晃啊晃，悠閑得像是在公園里蕩秋千。

　　喬夜和唐一鳴石化成了雕像，他們都認得眼前的人。因為他們剛剛見過這個女孩……在艾弗森出示的那張通緝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