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一,三更殘月。
忽有林間風聲驚起夜鴉飛過天空。林間樹影交錯,一人靜靜立在一株榕樹下,靜默。
他面對著榕樹幾人合抱的樹干站立,又一襲黑衣,許久無聲無息,讓人疑心他也不過是樹下層層疊疊的一串殘影。只不過樹影隨著林間風緩緩搖曳,他卻始終不動。
一動不動,甚至仿若沒有氣息。
既無氣息,何故驚鳥?
莫非這些潛行于黑夜里的幽靈也被他沖天的殺意所驚擾?殺意?何來殺意,又為何在這迷離夜色中?
殺意只留于深林,所傷之人僅有自己,豈不悲涼?
樹影重重,一陣風吹過,那縷身影忽然也如飛鳥一般消失了,像是林間的一股清風。
落葉里依稀半塊玉片掩落其中,卻不知他的主人已去何方。
觀瀾亭內,夜色微涼。水影斑斕,倒影在亭中。
水影為何斑斕?難道亭外的八里河水也忽然多出了幾分色彩?紅色,灰色,抑或是淡紫色?河水本無色,只不過是掩照的事物里帶著顏色罷了。紅色,觸目驚心,那是無法瞑目之人的鮮血。灰黑,那是已然僵硬的肌膚。一寸一寸肌膚,本也應該被人溫柔觸碰的肌膚,此刻也失去了光彩,暗淡,晦澀,像一節朽木。
紫色呢?
紫色是最難忘的一身衣裳。溫潤光滑,纖弱輕盈。那是應該形容衣裳還是里面所包裹下尚帶一絲溫熱未曾散盡的軀體?
俱往矣,亦既去,何復惓惓?,殷紅難散,染盡河水。
是不是也有人替她悲傷,其他嚎哭過?月影當空,偌大亭柱忽然當中折斷。歷經數百年的觀瀾亭悄悄沉入了河水。一聲吱呀,似是不堪,似是嘆息,而后一切隨風而散,歸復平靜。
可當真得平靜?
燕無歸忽然一聲凄厲長嘯回蕩山谷里,驚得一片飛鳥棄林。他的臉,五官端正,星眸劍目,這一張本應挑得無數少女欲望的臉,現在卻不敢令人細看。
是何故?
只因一道顯眼的傷疤,似蜈蚣一般盤桓在眉目間,自額頭,過鼻梁而至下唇方止。
燕無歸的手緊緊握著刀,卻任在不停顫抖。刀既在手,夫復何懼?他手中的刀一滴一滴的淌下血滴。一滴,兩滴。止兩滴,殷紅滾燙的血便黏在刀身不再低落。
只是那攤刀上之血漸漸拉長,復更長。
“滴答”第三滴血落地,濺在枯葉間,細若無聲,有誰知曉?
燕無歸的血!
他再揮刀,決絕,顫抖的手。直至面目全非。
面目已非,赤子之心是否依舊?
顫抖的手,顫抖的刀,顫抖的血滴!燕無歸慘然倒下。歸鳥復還于林。
試問林中飛鳥,為何如此?
紫衣少女忽然笑著喚道:“師哥,師哥,你看我又找到你了。”燕無歸驀然驚醒,張眼望處,裊無人煙。只有孤鳥盤旋,發出一聲聲悲鳴。燕無歸心有所悲,竟覺鳥聲中也飽含悲苦之聲。
孤鳥一再盤旋,最后竟一聲哀鳴,一頭撞落山谷中,氣息奄奄。它的身上深深插著一只箭矢,深入鳥身,僅余幾根潔白尾羽在外,它竟是一直負著如此重傷在谷中盤旋,直到此時才力竭落下。孤鳥傷的甚重,燕無歸伸手拔出箭矢,箭上倒鉤又一次撕開了肌肉它都不甚響動。
箭桿上刻著深深的四個大字,“平沙落雁”,筆力遒勁,入木三分。
燕無歸默然而立半晌,似是嘆息。“雁兄雁兄,原來竟是你代我受這一箭,我當承你一大人情,可嘆我一聲不受一人恩情,時至今日卻為一只飛禽所救,嗟乎,當真可悲。”
那孤鳥這時忽起了幾分精神,眼見燕無歸靠近,駭然撲翅欲飛,卻飛不得,又是一陣悲鳴,傷口處留下的血液也然腥紅近黑。
燕無歸嘆息道:“雁兄雁兄,既已無幸,何必如此,便讓我幫你一幫。”
手起刀落,悲鳴聲霎時已戛然而止。
幸否?抑或不幸?
“諸行無常,是生滅法。”既是無常,終究難斷。
平少瀾驀然睜開了眼,月影重重,人影闌珊。鐵弓仍在手中。眼前霎那幻滅,竟有若干人影不自禁徘徊眼前。人耶?鬼耶?當真難辨。心念閃動,舅妹的身影已在眼前浮現,紫衣若水,清冷儀范。平少瀾癡癡半晌,悲從心來。
“雙雙,是我對你不住,沒有保護好你,讓你竟被那奸人所騙...我...我真恨!”
忽然長嘯一聲,聲貫數里,引的倦馬也嘶鳴不斷。
身邊月影樹影,竟在此倏忽間一并化作了燕無歸那張輪廓分明的臉。平少瀾忽然把牙齒咬的咯咯作響。一揮手間,已有三只小箭插入月影,樹影,人影!
滿腔悲憤,又奈若何。剎那間箭深入地,徒留白羽。
“平沙落雁!”
雁蕩山方圓百里已無雁可落。
平少瀾也已無淚可落,只余一股愴然。他已立下誓言,定要追尋到“賊子”燕無歸,為平雙雙報一血仇。眼下他心中晝夜所想,也無一刻不是要如何追蹤到燕無歸而已。
至于追到以后呢?“平沙落雁“當真能落得下燕無歸否?平少瀾不敢去想,也再無精力去想。他的手尚且有力,他的雙目雖流盡了眼淚卻依然銳利。
那就當一路追下去,再追下去,至死方休!
至死方休!
只是顫栗不止。
燕無歸忽然寒噤。紅日東升于長空,又轉眼即逝。日又已暮。眨眼殘月已現。
“此日已過,命即衰減。如少水魚,斯有何樂?”
燕無歸臉頰上的血業已流盡結痂,心中之血又當如何?
他已無面目再面對心愛之人。世間也已再無魚水之樂。止一股心氣讓他胸中激蕩難平。
“為何如此?為何如此?天意耶?”燕無歸喃喃自語,神情恍惚難定。
燕無歸的手已開始止不住的顫抖。昔日銳利的眼神也消散下去。忽一陣重重的嘆息聲鋪天蓋地海潮般席卷向燕無歸。他如遭重擊,呆立原地竟不知閃避。
無形刀影閃動,已在燕無歸身上,背上,雙足間割傷數刀,鮮血溢出。燕無歸卻依舊神情恍惚。忽然八人齊身閃出,刀光縱橫,只要當即便分尸燕無歸于數息間。
“坤”位之人單刀封燕無歸當首,“震”“艮”兩位分別持單劍封雙臂,“離”“坎”位封兩足,“兌”“巽”位持棍封燕無歸左右兩腹。“乾”位之人卻遙遙背對燕無歸而站立,乎雙手輕輕一揮,一道白羽已徑直掠向燕無歸后腦,后發而先至。
“平沙落雁!”
平少瀾終究還是尋到了他。
似是終無幸免。
忽又聞嘆息聲。
何人也為他留下一滴傷心淚?
無人。只留燕無歸為自己嘆息,其余人皆只想取他一條性命,來做祭奠。
祭奠一個曾也為燕無歸與平少瀾留過傷心淚之人。
甘心否?如愿否?當皆為無妄。
“無妄之疾,勿藥有喜。”世間當真無藥可治痛苦?
“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國,君掌盛無邊,剎那含永劫。”
只剎那間便是永劫不復罷!
剎那,“平沙落雁”之箭已在燕無歸之手。“坤”“震”“艮”“離”“坎”“兌”“巽”八人已接連倒下。“坤”之刀斬于“兌”“巽”,“兌”“巽”之棍斃“坤”于當首。“震”斬“艮”,“艮”斬“離”,“離”斬“坎”,“坎”位也已立斃當場,一只箭羽自喉箭貫穿而過。
“平沙落雁!”
剎那便是永劫。
一月,一箭,雙人,當空萬里無云,只留殘月如泣。
又聞嘆息。何故又聞嘆息?
良久,燕無歸抽身欲走。
平少瀾忽然悲嘯。“你連我一起殺了吧,你這等賊子,早已無心無腸,我殺不了你,報不了仇,是我無能,你快快殺了我罷,好省了我的煎熬。”
燕無歸臉色煞白,忽然喃喃道:“你很愛她么?”
平少瀾一咬牙道:“我與雙雙本就是青梅竹馬,若不是你...若不是你害了她...“平少瀾泣血錐心,幾欲發狂,忽步上前,明知不敵,依舊揮刀劈向燕無歸右臂。
刀起,刀落。握箭之手骨節分明,落地亦不松開。
燕無歸轉頭。面目上累累傷痕尚未痊愈,再難辨有任何表情。似是無情,似是無心。
鮮血濺滿了衣襟。
平少瀾喃喃道“你果然也已自覺無面目再見她。
又揮刀。
咫尺間刀光難避,燕無歸左手五指隨刀光間盡數脫落,直至落地半晌方才松開。半塊玉片瑩瑩光澤,映射血泊中。平少瀾如受重擊,平生從容落拓再也不見分毫,他拾起玉片,忽若狂喜,忽似極悲,裝若瘋狂,口中只喃喃自語,微若不可聞。
“雙妹雙妹,想不到你竟決意如此,連這半片玉璧都交予了他...你心中當真已只有他無我了么?”
平生瀟灑自如之象蕩然無存,失魂落魄之象,再難掩飾。
片刻之間,竟是已瘋癲失常至極。
殘月如鉤,月影中似也血紅彌漫。
難道月中仙人也終有生死無常,愛恨情仇?
一串血滴飛濺,平少瀾已僵臥林間。手握的箭桿上刻著“平沙落雁”四個遒勁飛揚的字,入木三分。
入膚十分,穿心而過。
“平沙落雁”!
世上再無“平沙落雁”。
燕無歸嘆息。走出幾步,也搖搖欲墜,終難再支撐,轟然跌倒。
直至力竭方只走出寥寥十數步。
一彈指六十剎那,一剎那九百生滅。
燕無歸悠悠然醒轉。血液已凝固結塊。
是否血已然流盡?
莫非已在地獄?若非地獄何故周身遍地盡是鮮血,殘軀?若非地獄自己又怎會受得如此煎熬?燕無歸勉力站起,周身上下再無一份氣力。右臂已被平少瀾整臂劈下,左手也已五指盡斬,血雖已都大都止住,但任有血粒自傷口沁出。
燕無歸心下慘然,自知已與廢人無異。斷掌再無法握住任何東西,甚至連自盡都已幾近是不可能。
心念如灰。
又如何不心念如灰?
燕無歸以斷掌為支撐,踉踉蹌蹌,只盼得一念安寧。
何處是前路?歸途又在何處?只余空空蕩蕩一條泥道,狹窄晦澀,左右樹影葉影,盡數化作重重鬼魅襲來。忽有落葉飄下,去勢幾如刀兵,幾乎險些就要割破燕無歸肌膚。
他忽翻落下去。
遍地是紅葉!
鮮紅的落葉!
君不見滿川紅葉,盡是離人眼中血!
男兒之血或會流盡,世上要流之血卻永無止境,應為世上永遠也不會缺少留血之人。又是為何?
為情為恨?為愛為仇?為求一生或者只為求一死?為何終有那么多事物要吸人鮮血,事人骨髓,卻還為人爭先恐后求之不得?
無人懂。
月影已散,日頭將出。
忽有一伙黔首布衣踏著山間小道走過。他們也一樣流血流淚。他們也一樣恨,恨天地不仁,恨四時災害總要作踐他們用心血播種下的作物。
但他們還是踏步往前走,一步步硬生生踏出一條羊腸之道。他們走的那么專注,幾乎完全沒有看到已滾落山腳草叢里的燕無歸。
是了,或許不過是連他們也已看慣了死人。這塊土地上總有太多難以安息的人,或許他們也不過把燕無歸當作了其中一個無法瞑目的路邊餓殍。
他們已見過太多這樣的人,這樣的事情。
“...這年頭...打打殺殺之事也忒多了些。聽說前幾天西邊崔家寨里那伙強盜跟人家火拼又死了滿山的人,老四親眼看到有幾個被看去了手足還在地上呻吟受苦的,唉,看他們平日風風光光的...”
“風光是風光了可是等給人砍的半死不活了還有什么用...不久前分明看到搶了前鎮上王家十口,還把王家姑娘一路追到八里湖邊給殺了。”
“你怕是還不知道,那后來又了個人,看到那慘狀,竟好似發了狂,只一刀,就劈沉掉了那座平日歇腳的亭子...好家伙,當真無法無天了罷。到只怕就是王家的人...若讓他曉得了...”
“...報應...”...
聲音漸行漸遠,終不可聞。四下終于皆寂。
寒山寂否?
日出東方。
崔家寨的寨門已經沖洗過了,只余幾滴水滴未干。土坑也已挖好,在一棵參天大樹下。一共七口,合葬十三人。
十三人,手臂三十有余!
崔天威起身,四下百余張面孔皆望著他。
悲憤,恐懼,憤恨,麻木。
崔天威的目光有些干澀。他只想抽身而走。
但他不能,做為崔家寨名義上的頭目,他總得做一些什么,說一些什么,來騙到屬下的幾滴眼淚。
幸好他很擅長這些。不然“江南燕”也不會讓他坐上這個位置了。
一想到“江南燕”崔天威忽然就有那么一點點不舒服。他下意識地望了一眼恭順佇立在自己身邊的那張臉,那張臉遠沒有自己氣宇軒昂,身心也不如自己高大。反而處處透露著平凡,看起來也和一般下人一樣恭順,誰能想到其實他便是曾經兇名昭著的大盜“江南燕”?
現在他抬起一直垂著的臉來了,那般恭敬,溫順的向崔天威,就好像其他死心塌地愿意跟隨他崔天威的下屬一般,只消得他一句話便可以赴湯蹈火。
不,其實他看起來更加的溫順忠誠。
但是一接觸到他的目光崔天威就好像忽然被毒蛇蟄了一口般,他幾乎是慌里慌張的移開了視線。
他知道“江南燕”的本事。
崔天威慢慢走到樹下,七口洞里滿是殘肢碎塊,一想到他們原本也是自己最溫順忠誠的屬下他就感到一點惡心,因為實在無法把他們想到一起。
風聲。
一滴露水自巨樹葉間滴下,擦過崔天威臉頰。他下意識的伸手抹去。
水滴是殷紅的。還帶著一點腥味。
他抬頭。
風聲又起。
一副軀體忽然從樹葉間墜下。
崔天威聽到自己骨骼碎開的聲音。還有呼聲,叫聲。
“江南燕”呢?他最后忽然想到。
廿八,宜祈福,安葬,作灶。忌娶嫁,動土。
平雙雙忽然牽住了燕無歸的手。
“師哥師哥,你怕不怕?”
燕無歸愣了一下,道:“不怕。”
“也不怕。”
半晌,又歡快的說道:“明日晚上跑出來后,我們便再不回去了,你可別忘啦...你不會后悔了吧?”
“怎么會,我只怕那平少瀾太難纏,引他出去后反而不好脫身...平沙落雁只怕便要盯死我這只燕了罷。”
紫衣女子忽然又笑,“那又何妨,不論多久我都等得了的...等你到了觀瀾亭,便遠走高飛,讓別人氣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