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結束,祖越世子邀請禹青春和陳藍玉到他的院子喝甜味奶茶,并且允諾甜糖放得少少的,茶味加得足足的,好給大家提神解膩。
禹果兒也吵著要跟去,祖越世子揉揉他的頭,笑道,“好,帶上果果!”
禹雷兒也想喝解膩茶,站在邊上等了好一會,始終得不到邀請,只能自我解圍道,“你們年輕人去玩吧,我去書房處理政務了。”
祖越世子平日里喜歡讀書,讀書乏了,就做各種美食。與陪房侍女有了孩子之后,孩子們圍在他身邊時,他會親手做甜味極淡的奶茶和點心給他們吃。
因此,他打甜味奶茶的動作是嫻熟而優美的,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奶香和清爽的茶香。
桌邊三人靜靜等待。
祖越世子一氣呵成,奶和茶混合之后的香氣,令人欣喜迷醉。
之后,四人各捧一杯奶茶喝起來。沒有人說話,天井上方的云彩也安靜。
除祖越世子外,另外三人都沒喝過甜味奶茶,雖然只是一道普通的飲品,但在以咸味奶茶為主打的西地也算獨創,一般人想象不到,也品嘗不到。
此前阿雨姑娘和冰清姑娘接連數日過來串門,為他這冷清的木頭小院添了不少生氣,他也給她們打過一次甜味奶茶。
怕他傷害藍玉公子,她們想方設法地打聽他的來歷和秘密。
她們喝奶茶的時候也很安靜。
他感覺得出來,西地飲食文化中不可或缺的奶茶,與她們格格不入。
暮城大概崇尚清飲,她們平時只喝苦味的原茶,茶中自有回甘。
她們的身上帶著無盡的雨氣,她們的呼吸飄蕩著綠色的芬芳,她們的語調如同悠慢的歌謠。
她們,像另外一個世界的人。
……
眼前的陳藍玉也是,他的身上有雨水的氣息,溫柔,纏綿,像青苔一樣,像水草一樣,像流水一樣,像風過、雨過便紛紛掉落的花瓣一樣。
像脆弱的,不存在的,又能感受到的鏡像那樣。似是不堪一擊,隨時幻滅,又強大到哪怕只是幻影,也足以成真,觸手可及。
所有不真實匯集在一起,就成了真實。
祖越世子每次看陳藍玉,都會產生這樣的疑問或錯覺,他和陳藍玉會不會處在一個共同的夢境里?蒼羽和玉將軍,或許也只是衍生出來的幻象。
他舍不得破壞夢境和幻象,似乎一旦破壞,一切就會煙消云散,不復存在了。
他非但不殺陳藍玉,還要保護好他。他活著,整個故事才能繼續,所有圍繞著他展開的人生才能向前延伸。
此時,見陳藍玉手捧奶茶陷入沉思,祖越世子提醒道,“藍玉公子,時候不早了,你不是要去新兵營嗎?”
家宴過后,陳藍玉就算正式復工了,他要去新兵營找溫小云,之后到同樣位于沽美主城區的中部兵營巡營數日。
陳藍玉起身告辭,禹青春追了出去,“不用騎馬了,我陪你走一段。”
二人很快就走到沽美街區,午后的太陽有些毒辣,“你等我一會。”她扔下話,隨即跑進街邊的鋪子。
他站在樹陰下,吹風看云等她。
她遞給他一把傘。
他隨手撐開,很大很大的一把黑傘。西地干燥少雨,他到西地之后,從來沒用過雨傘。
她自己撐了一把頗為小巧的花傘。
……
不是這樣的。
他下意識地想要和她換傘。
待到四目相對,紅裳的她,不是紫衣的她,熱情的她,不是疏離的她,他的目光不自覺地暗淡下去。
她的目光也隨之暗淡。
她覺得遺憾,難過,也很釋然。
她終是要放下他了。她臉上未有動靜。如果心會哭,想必淚已決堤。如果心會流血,想必血已成河。
她等待已久,他突然闖入。他不屬于她。她之前不知道,愛一個人會這樣痛苦。她不想再痛苦了。
他持傘默默前行。她靜靜跟在一旁。
他好像,走在一場盛況空前的雨里。
前世今生,與傘有關的記憶破空而來,萬箭穿心之時,疼痛中帶著歡悅。
陳藍玉,你想家了?
陳藍玉,你放心,就算將來西地沒有你,我也會好好地生活下去。
“陳藍玉,”過了很久,禹青春突然開口說道,“我決定了,今晚就同祖越世子試婚。”
“今晚就試婚?”他將注意力轉移到她臉上,“王族也要試婚嗎?”
“王族可以不試,但我要試,不試怎么知道世子這人行不行,那可關系到我一生的幸福。”
依著前世的經驗,他當然知道“行不行”是什么意思,他不好順著她的話題說下去,只是問她,“郡主真的想好了嗎?”
“嗯,我覺得,他是最適合我的人。”她能感覺到祖越世子眼中的愛意,那是她看陳藍玉時才會有眼神,是陳藍玉看他的女孩時才會有的眼神,錯不了。
……
二人又默默地走了一段。
想不到西地也有小商販在吹糖人,他想送她一對現做的黃糖鴛鴦,他付錢之后,他們站在攤前等待。
他很快拿到鴛鴦,遞給她,笑著說道,“百年好合,幸福美滿。”
她接過,咔嚓咬掉一塊,看他吃驚,笑著解釋,“我就是好奇,嘗嘗甜不甜。”
他之前一直以為糖人是拿來看的,見她吃得津津有味,伸手拿了一串現成的紅鯉,也跟著咔嚓吃起來。甜過頭了。
他對她說道,“郡主,請回吧。”
往后的路,他要一個人走。
他看她手持花傘,漸漸走遠。
之后他決然轉身,擎著那桿巨大的黑傘,疾行在異域風情的陌生人群中。他把傘壓低了些,閉目而行,身體自然而靈巧地避開對向的行人。
他在感受兩世的煙雨。
第一世,他和她坐在冰清客棧的屋檐下聽雨,他送她一把大而重的黑傘。
第二世,他站在植蘭山的彎道上,隴端山的雨亭中,自己家的屋脊上,看漫天煙雨落下來,整個暮城街巷,一片黑壓壓的傘。
暮城的傘,都與他有關。
他想借一把大傘,保護一個人。
她用這把大傘,固執地守住、護住一座城,只為等他回來。
她就是他的暮城。
有她在的地方,才是暮城。
……
陳藍玉和禹青春出門后,祖越世子牽著禹果兒去找禹雷兒。
禹雷兒飯飽神虛,坐在書房里打瞌睡,幻想著甜糖放得少少的,茶味加得足足的奶茶的味道,聽見敲門聲,之后祖越世子推門而入。
禹雷兒強打起精神,正想表達他的不待見,不想一眼就瞥到了來者手里的奶茶。
奶茶很快就遞到禹雷兒手里,他連著喝了三大口,“說吧,來找我什么事?”
祖越世子躬身行了一禮,不卑不亢地說道,“王爺,我想求娶郡主。”
禹雷兒不覺瞪大眼睛,隨即目光溫和了下來,排除陳藍玉這個最佳候選人,眼下還真沒有比祖越世子更合適的,倘若自己一副兇相把人嚇跑了,青春以后怎么辦?
祖越世子見禹王爺臉上表情豐富,不等他招呼,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
“我是真心喜歡郡主,如王爺同意,我愿舍棄世子身份,入贅王府為婿,從今往后,以沽美利益為重,以王爺郡主為尊。”
禹雷兒萬萬沒想到,祖越世子愿意為青春犧牲至此,他從來沒想過入贅之事,只要未來的女婿能好好待他女兒就行。
祖越世子絲毫不給禹王爺喘氣的機會,緊接著又給他分析了二人成婚后,他能為沽美做什么。
他愿意作為貴族謀士說客,出行西地諸郡,極力勸說各大郡王,在軍事和外交上以沽美郡馬首是瞻,哪個郡不聽勸,他便傳信藍玉公子,讓其率兵壓境……
不久之后,禹王爺就是西地的王者。
……
祖越世子是在給他畫餅嗎?
他只是嫁個女兒,偉業便指日可待了?
作為西地王族的一員,他心里自然有結束西地紛亂、造福西地牧民的宏愿,但對方說得跟政治聯姻似的,他禹雷兒才不需要通過女兒來謀取任何利益。
這樣一想,禹雷兒反倒猶豫了。
祖越世子看禹王爺半天不說話,心道,不好,說急了。
“求娶一事,世子容我想想。”
禹雷兒隨即又問,“這事,青春答應了嗎?”
祖越世子連忙解釋,“我想著先排除一切外部阻力,再……”
“你這人,真是!”
事到如今,禹雷兒也不想端著架子了,誰讓他遇到主次顛倒的傻女婿呢?
祖越世子感受到來自岳父大人的巨大壓力,灰溜溜地走了。
岳父說得對,這事確實應該先問郡主。
等到陳藍玉結束中部兵營巡行,回到石頭小院當天,就見試婚的二人手牽手來串門,給他帶來了半月之后成親的消息。
祖越世子的嘴皮,是被咬破了嗎?
郡主的脖子,是不是應該遮掩一下?
大概都沒把他當外人。
又或者,只是想挑釁,炫耀。看,我們有,你沒有。
陳藍玉看了一眼墻頭無所事事的信鴉,又看看對面濃情蜜意的一對,再想想自己和雨兒分隔兩地,無盡相思……
他寫封信怎么了?那信鴉被訓練出來,是為了閑在墻頭曬太陽的嗎?
他和世子化解了仇恨,郡主和世子近期成婚,他未來的一些計劃,他們下次或許會在王都相見,不知舊時的花樹、食肆、南戲、書局是否還在……
他其實,只是想念暮城的煙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