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城解封。
曲荊風和陳藍玉并肩策馬,騎行在王都至暮城的官道上,很快就到了暮城北門。
守門官兵即刻放行。
二人跑到北門至高處,騎在馬上眺望白霧升騰,綠意圍攏,青灰屋頂的暮城。
陳藍玉轉頭對曲荊風笑道:“荊風大哥,我們總算回來了。”
“嗯。”曲荊風應了一聲,輕聲催促道,“我們走吧,家里人該等急了。”
二人復又策馬前行。
路過茶鋪,陳藍玉勒馬,問曲荊風要不要洗把臉,喝杯茶,歇一歇再走。
曲荊風心道,明明急的不行,還不忘噓寒問暖,正想借機調侃他一番,但看他一路疾行,滿臉風塵的樣子,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他那樣愛美和講究的人,說不定真想洗把臉,潤一潤嗓子再回去呢?
曲荊風率先旋身下馬。
二人把馬繩往馬石上一拴,徑自走到水井邊打水洗臉,從襟中掏出帕子擦了把臉,便坐到茶庭中喝茶。
他們并未有異于常人的舉動,卻引來眾人的注視和探究。
一個長相普通的青年來到茶桌前,試探性地喊了一聲:“藍玉公子?”
陳藍玉連忙起身施了個同輩禮,報以禮節性地一笑。
“還真是藍玉公子啊!”普通青年頓時激動起來,“我就說嘛,我這過目不忘的本領,不可能認錯人。”
隔桌的幾個茶客也走過來打招呼,有親切地喊“藍玉公子”的,也有尊稱“陳大將軍”的,陳藍玉一一還禮,既不生分,也不親熱。
曲荊風端坐一旁,自顧悠閑喝茶,不想話題竟引到自己身上,有人向藍玉打聽,“這位俊美無雙的公子是?”
“哦,他是我的異姓兄長,此次隨我一同回暮城避暑消夏。”
陳藍玉說著向他遞了個眼色,曲荊風會意,起身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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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城漸近。
一路上,能看到不少經商的外地人,既有從東邊朝城過來的中原人,也有西地的牧民。
暮城的街市比以往熱鬧和嘈雜,騎馬快速穿過鬧市區已是不可能。
二人下馬步行。
正在避讓行人的曲荊風突然聽到陳藍玉朝前喊了一聲“阿秦”,他順著聲音往街心的方向看去,見秦星亮坐在明月書局門口的長椅上,同樣朝他們走來的方向張望。
秦星亮在確定那一聲“阿秦”不是幻聽之后,激動而炙熱的目光很快穿過人群,聚焦到他們身上。
他興奮地向他們跑來,先是一把抱住了藍玉,在聲淚俱下之前放開對方,繼而將目光投向一旁的曲荊風。
“荊——啊不,皇——在暮城這樣叫也不合適,藍玉,快幫幫我。”
“除了在朝堂上,私下里,以前怎么叫,現在就怎么叫。”
陳藍玉答得輕松,卻把秦星亮弄得一頭霧水,“哪個以前?”
他怎么知道前世的玉公子私下里是怎么稱呼太子荊的,直呼太子?或者親切地喊他阿荊?
“咕噥什么呢,叫一聲荊風大哥不就好了嗎?”
秦星亮訕訕地喊了一聲“荊風大哥”,曲荊風拍拍他的肩,三人一齊往陳藍玉家的方向走去。
秦星亮把暮城這半年來的變化大致地說給他們聽,無非是解封后,城內的人跑出去,城外的人沖進來。
不論是跑進還是跑出,都是為了見世面,他也在謀劃著把明月書局開到王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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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星亮還沒說盡興,陳藍玉家就到了。
三人先去正堂,陳藍玉的阿爹、阿娘、阿姐都等在堂中。
陳藍玉先是和阿姐抱在一起,繼而又去抱阿娘,走到阿爹面前時頓住了,不知該怎么對阿爹下手,從來沒抱過啊!
看到兒子跟自己不親,陳暮云立刻板起臉,“像根木頭似的愣在這里干什么,還不快回屋洗漱去。”說完走到曲荊風面前,邀他前往書房。
被嫌棄的陳藍玉無奈地看向阿娘和阿姐,她倆看著他笑,等到笑夠了,阿娘才對他說,“傻兒子,小雨在你院里呢。”
陳藍玉轉身就跑。
秦星亮正要追去,被陳藍訣叫住了,“阿秦,陪我練拳去——算了,還是下棋吧!”
不論是練拳還是下棋,秦星亮都覺得自己不擅長,他最擅長和藍玉、蒙雨呆在一起,但他不敢違背藍訣姐的指令,只能坐下來,心不在焉地下棋。
從正堂到自己的院子,不過是隔著幾道回廊,陳藍玉兩杯茶的功夫就跑到了。
她果然在院里,正背對著他,去構開在高處的一簇白色澡花,想要把花柄勾下來,她往上一跳,又一跳,再一跳,每次總是差那么一點點。
眼看她就要發揮爬樹特長了,陳藍玉動作極快,等他折了澡花遞到她手里,她才看清是他。
兩人同時喊出對方的名字,并沒有抱在一起,而是牽了手坐到花架旁的長凳子上。
她看著他的眼睛,“我思忖著你們快到了,洗澡水已經備下,就差這澡花了。”她說著把他折給她的花又遞回他手里。
他對著花吸了幾口氣,“是暮城獨有的味道,別的地方種不出這等香氣的澡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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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荊風大哥被藍玉的阿爹叫去了,蒙雨催他先去沐浴更衣。
陳藍玉取下懸于身后的包裹,先是拿出一只由一片大葉子折成的信封包遞給她,很快又掏出一根長滿小紅果的樹枝。
“我們很早就趕路,中途休息時,天剛蒙蒙亮,看到這墨莓和火把果,心想你會喜歡,特意采了來。”
說完,陳藍玉拿著澡花進了沐室。
等他換了黑色居家常服出來,蒙雨也剛好從廚房的方向端來藤盤,上面擱著一只白凈的碗。
她把碗放到他面前的餐桌上,只見呈半透明狀的淺杏色寬粉條條分明,碗邊臥了一抓切得細如絲的青色姜葉。
下筷之前,他問,“這粉條是用什么做的,之前竟從未見過?”
“你還記得我家后院長出的那株旱藕嗎?去年我挖了根莖,試著做成粉皮包秋芽吃。今年突發奇想,把蒸熟的粉皮切條晾曬,這樣就可以等到你回來了。”
“我嘗嘗。”他說著低頭吃起來,一邊吃一邊分享,“涼涼的,潤潤的,有淡淡的苦香。”
她坐在對面,靜靜地看著他吃,久不久捏一只墨莓往嘴里送。
他采的火把果,已經被她裝在一只開片的老瓷瓶中,果子應是剛剛從水盆里撈起來的,上面掛著晶亮的水珠。
等到曲荊風來院里的時候,同樣的情節又上演了一遍。
他先是從陳藍玉手里接過一簇澡花去洗澡,等他換了一身白色居家常服出來時,蒙雨端來一碗一模一樣的藕粉。
之后,二人坐在對面,一邊吃墨莓一邊為他解答“碗里裝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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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荊風和陳藍玉一路策馬狂奔,風餐露宿一月有余,為的是陳藍玉能趕在老者推算出來的,百年難遇的吉日前回到暮城完婚。
他為了能參加他們的婚禮,挑燈夜戰,勤政數月。
總算趕上了,吉時在兩日之后。
此時陳藍玉正手持黑子冥思苦想,曲荊風便由著他想,剛好借機與蒙雨交流。
他問:“禮服都裝備好了嗎?”
“都準備好了,衣裳由我親自選料定染,請了暮城最好的裁縫和繡娘。”
“那好。待到你們禮成,我就啟程,趕回王都。”
曲荊風說完,發現對面二人一齊看著他,異口同聲道,“荊風大哥,你不用等,去做未完之事。”
曲荊風不解,“好不容易來一趟,怎么能不觀了禮再走?”
陳藍玉站起身來,強行把他帶到院門口,催促道,“荊風大哥,快走!”
蒙雨也前來勸導,“這不是你該留的地方,不要在這里浪費時間了。”
“可是,婚禮——”
不等曲荊風說完,只見陳藍玉和蒙雨雙雙掏出匕首,刺向自己的心口。
“你看,哪有什么婚禮?不過是一場葬禮罷了,你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陳藍玉用盡最后的力氣,掙扎著把他推向門外,曲荊風被推倒在地的同時,院子的門合上了,并很快消失在他的視野中。
他們,就這樣死了?
他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
一時間,只覺得心痛到不能呼吸。
曲荊風在一座廢棄的園子里醒來時,仍能感覺到胸口劇烈的刺痛。
還有什么比從噩夢中驚醒,發現只是個夢更讓人驚喜和慶幸的呢?
曲荊風意識到,他脫離夢境之時,黑森林已經不存在了。
他孤身一人,站在寒刑陣法中一處死寂、空曠、荒蕪的園子里。
他憑著直覺,往光感更加明亮、舒適的方向走。
等他走過一座殘敗的牌坊,回過頭去看,牌坊上赫然寫著:無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