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沉壓抑,翻滾的濃云逼近地面,似要砸下來,有種難言的壓迫感。雷聲轟鳴炸裂,裹著電花的裂紋似要把云層撕開一個口子,甚是駭人。
我靠在承清殿的飛檐上,仰望著黑壓壓的烏云,又低頭看著手里的符篆。我百感交集的笑了笑,隨后施法焚掉揚在這天地間。
“也罷。”我站起身,迎著蓄勢待發的天雷。“與其男扮女裝的茍且,不如一死,換來生光明磊落。”我晃了晃手中的酒壺,這個酒壺是娘親親手燒制給我的,也是她給我的最后一個生辰禮物,上面的桃枝是她一筆一筆勾勒上去的。平生沒什么愛好,唯有酒壺不離身,且酒中最愛桃花釀。
我長飲一口桃花釀,回望腳下重重宮殿,心頭還是有些不舍和感傷。或許這會兒,父親正在某個角落等待天雷加身。只是他還不知,他原本替我渡劫的符篆早被我換掉了。
“再見了,爹。謝謝你,替我隱瞞這么久。”我緩緩閉上眼,等待天雷的降臨。一陣陣轟鳴在我身邊環繞,我卻沒有一絲疼痛。我詫異的張開眼,頭頂烏云似有散去,天色也有些許緩和。
我心中猛然一緊,莫非父親早就知道我要掉包他的符篆——
“父親!”我急忙飛身向父親的寢殿。延清宮里,卻不見父親蹤跡。我又急忙跳到房檐屋頂上,四下張望,尋找父親的身影,可還是沒有。我鉆廊走巷,就連竹林花叢也不放過,可還是沒有!還是沒有!
“咔嚓”一聲巨響,天空似龜裂般布滿電文。我忽然發現,天雷的落點不在長白峰。我飛身上樓閣頂端,順著濃云匯聚的方向望去。
“那是——”
“小神峰。”
我聞聲回頭,見父親在身旁,我百感交集道:“爹。”父親沒有回應,他望著小神峰方向,眸色略帶困惑。
“怎么會?”父親呢喃。
我也疑惑,小神峰是不憶的仙邸。雖然我也希望天雷最好劈她,可不應該呀。她修為已至飛升,如果逐陰之戰中,天族沒有傾覆,或許她已是天族一員。九雷誅魔咒是天族凝全族之神識為我而設,此刻怎會盤桓在小神峰上空?
“你待在這,我去小神峰看看。”父親說著欲分身走。
我被好奇心驅使道:“我也去。”
父親沉臉道:“別忘了你的身份。”
對此,我無言以對,只好目送父親飛向小神峰。
金凰宮里,我倒在床上沉思,手里攪弄著紗帳。難不成天雷迷路了?我起身坐在銅鏡前,摸了摸眉心。如果不是父親自幼封印掉我身上有關夜遲君的痕跡,我可能會懷疑,夜遲君轉世另有其人。
會不會真是父親搞錯了呢?我不禁燃起僥幸之心。
我躺回到床上,憧憬我換掉女裝的英姿。我這張臉,就算不是承天第一,也能排前三吧!如果不是被身份所累,我的仰慕者起碼繞長白峰三圈!
等父親回來,我必須再確認一遍。
等待越發顯得時間漫長,我為緩解等待的煎熬,命人煮一份小面,打算邊吃邊等。我這邊剛拎起筷子,父親便落在院中。我甩掉筷子沖出去,迫不及待的問:“如何?”
父親臉色緊繃,郁結道:“是上神。”
“您是說天雷攻擊的是上神?為什么?”我緊跟著父親問。
父親看到桌上的面一頓,問我:“還有嗎?”
我將面推向父親,昧著良心道:“特意為您準備的。”
父親許是真餓了,他吃了口面,“上神沒說什么。她的近侍說,可能是夜遲君報復,改了天雷的受體。”
“怎么可能?我沒有!”
“這是個迷呀。”父親也納悶道。
“那有沒有可能…我不是夜遲君轉世,上神是夜遲君偽裝的?”我滿懷期待道。
父親一怔,轉而皺眉道:“不可能,你眉心有火蓮印記。據史書記載,夜遲君西行求道,火蓮乃佛祖親授。況且,我和上月君給上神療傷時,也沒發現什么異常。”
我有些郁悶,原本心中燃起的希望火苗,“噗”一下滅掉了。我破罐子破摔道:“那他們怎么打算對付夜遲君?
“等上神出關,上神會在小神峰開辦聽學會,到時各世家子弟都會去。”父親頓了頓,沉吟道:“只是你——,聽學會人多混雜,你男扮女裝,恐有不便。”
“那我不去唄。”
“恐怕不行。上神親自授課,平時削尖腦袋都沒機會,不去反而讓人多想。”父親犯難,他放下筷子思索。“還有,上神追隨夜遲君修行百年,就算你男扮女裝,怕也瞞不過她呀。”
我也犯難的趴在桌上。郁悶了一會,我豁然開朗道:“這次聽學沒有上千也有八百吧,他們根基參差不齊,上神要想因材施教,還不得分個甲乙丙丁班呀。我們姑且按八百算,就算每班一百人,那也有八個班不是,上神肯定顧不來。所以,相對資質差的班,他肯定會讓小神峰其他人代他授課。到時,我想辦法分到差班,這樣就不用擔心和她撞面了。”
聽完我的分析,父親的臉色明朗許多,他欣慰道:“如此再好不過,到時你見機行事。實在不行,我只能給你收尸了。噢,面還有嗎?”
“我親自給您做。”
父親急忙拽住我,道:“不必勞動大駕,我吃點糕點也好。”父親匆忙抓幾塊擺盤的點心落荒而逃。
黃昏時分,我裝好桃花釀,如往常一樣,在承清殿飛檐上,找一個舒適的角度靠著,邊飲酒邊欣賞長白峰轄內的壯麗河山。天邊晚霞熳紅絢麗,腳下群山環繞,飛鳥入林。遠處依稀可見田野縱橫,炊煙裊裊。
可能被父親封印的緣故,我神識尚未完全覺醒,對前世記憶有些模糊。那時,我對三界制度不滿,便和不憶發牢騷。誰知竟讓她以為,我要毀天滅地,以重塑三界。她便與天族合謀,將我騙到天族設好的誅魂陣中,差點讓我魂飛魄散。
而民間更是傳言,說我偏執狂妄,欲毀天滅地。不憶為護蒼生,棄暗投明,與天族里應外合把我剿滅。最終,我不知魂歸何處,天族則全族傾覆。但在我記憶中,參戰的天族人員的確被我重創,但不至于全族覆滅。
不管傳言如何,我還是人人喊打,不憶則成了世間唯一的神。
我在長白峰生活了十八年,愛這里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愛這里的每一個人。父親曾教導我,作為一轄之主,要愛民如子。他有一句話,時常叮囑我銘記在心。他說:“他們本不平庸,因信服我們而選擇卑微。”
“下來!吃飯!”父親站在院中沖我喊道。
飯桌上,我沒吃幾口,父親又訓導道:“明天你去小神峰報道,臨行前為父囑咐你幾句。在外可見義勇為,但不可多管閑事;可鋤強扶弱,但要量力而行。經他人轄地,當入鄉隨俗,遵紀守法——”
“對上,尊師重道;對下,平等友愛。我知道,我會好好做人的,絕不給長白峰丟人。”我保證道,以免他再耳提面命,我急忙扒拉幾口飯告辭。
父親意猶未盡的追補道:“還有一點切記,不可鋒芒太露!”
“知道了!”我敷衍著。
次日,我挎上小包袱,揮手向父親告別,父親張嘴欲言,我急忙御劍上空,喊道:“我會經常給你寫信的。”
“小畜生!”父親氣的跺腳。
承天律法規定,事非緊急,不可越轄御劍。接近小神峰轄地,我收劍從空中落下。只是落地匆忙,置身叢林中才后悔沒找好方向。不過,也沒什么好怕的,萬一遇上什么妖獸鬼怪,它們最好不要惹我,否則就別怪我心狠手辣,拿它們的靈丹泡酒喝。
落日余暉,林中樹影斑駁,我估摸快要走出去了。忽聽“吱吱”幾聲獸叫,從聲音上不難聽出是小型獸且被困。我立刻停住腳步,環顧四周。很快,我尋聲找到一個獵坑,坑里插滿了木刺。一只小狐貍在坑中掙扎,它的一只后腿被木刺刺穿,鮮紅的血浸濕了它光滑如雪的皮毛。
小狐貍見到我,越發驚慌的掙扎。
我急忙道:“別動,我是來救你的。”
小狐貍似乎能聽懂我的話,她怔了怔,隨后安靜下來。我跳下獵坑,用術法護住小狐貍,這樣把她受傷的腿從木刺上移開時她會少點痛苦。我托著小狐貍,輕輕的把她放在地上,正搜身找可包扎之物。忽然眼前光芒閃過,小狐貍化作一個少女。
“多謝姐姐。”小狐貍忍痛道謝,她似要捂住傷口止血,但因傷口貫穿,又疼,她不知如何下手。
我遞給她一枚丹丸,“這個止血止痛最好。”
小狐貍遲疑,似不好意思。
我把丹丸塞進她嘴里,問:“你家在哪?我送你。”
小狐貍遲疑,最終她指了一個方向。得,還得往回走。不過,我見她手腕上有鎖靈環,既是在冊妖民,住的地方離村鎮應該不會太遠。果然,我背著她沒走多遠,她向我指著一個洞口道:“姐姐,前面就是。”
“你住這?”我詫異道。
“父親說,我不便住在鬧市。況且,那里也沒我們容身之地。”小狐貍傷感道。我一時不知如何應答。
在承天,妖族是個尷尬的存在。他們修煉成人,登記造冊,卻不享有人族待遇,還被帶上鎖靈環,無法用靈力謀生。他們被禁止入仕經商,只能為奴為婢,或者像野人般,過著茹毛飲血的生活。
小狐貍他們便是如此吧。
“澄兒,是你嗎?”洞里傳來蒼老之聲。
“是我,娘。”小狐貍回應。隨后,她又囑咐我道:“姐姐,別告訴我娘我受傷了,我不想讓她擔心。”
“啊?這、這怎么……”我話音未落,聽到洞口有動靜,見一個白發婆婆拄著樹杈摸索著出來,我這才明白小狐貍的意思。
“找到你爹了嗎?”婆婆問。
“沒有,鎮上人太多,我害怕就回來了。”小狐貍撒謊道。
婆婆嗅了嗅,疑問:“怎么有股血腥氣?你受傷了?”
“沒有,不是我的血。我回來的時候救了一個人,是她的血。”小狐貍反應挺快,她拍了拍我,意思讓我配合她。
“是啊,婆婆,我在林中迷路,不慎被野獸咬傷,還好有澄兒及時相救。”
婆婆似有芥蒂,冷聲道:“下不為例,進來吧。”
我背著小狐貍進洞,洞內景象讓我意外。里面大洞套小洞,生活用具一應俱全,條件不比尋常人家差。
“娘,我先帶姐姐進我屋了。”
“嗯。”婆婆冷漠道。
進了小狐貍的閨房,我把她放到床上,里面陳設簡單,卻也整潔舒心。小狐貍似乎很開心,她熱情的招呼我坐在床邊。
“我娘怕人族傷害我們,對人族冷漠了些,姐姐別介意。”
“我倒沒什么,你這傷怎么辦?”
“等我爹回來,我爹會照顧我。我娘看不見,她會把我的傷情想象的很嚴重,我不想讓她擔驚受怕。”
我看著她稚嫩純真的模樣,既心疼又感慨。“你確實傷的不輕啊?”
“比起活著,這點傷算什么。”
“為什么這么說?”我詫異的問,這老氣橫秋的話,不像她能說出來的。
小狐貍咬著唇,頓了頓,似乎在琢磨該不該回答。最終,她松口道:“幾年前,嫣兒和她爹去鎮上換物。回來的只有他爹,還被扒了皮,沒活多久也死了。”
我這才明白,難怪婆婆那么冷漠。
“你挺信任我的。”我半開玩笑道。
“因為姐姐是好人呀。”
我摸了摸她的臉,肯定道:“你說的對。”
“姐姐,我能不能求你點事?”
“可以呀。”
“我擔心我爹,現在我受傷了,你能不能幫我找找我爹,我怕——”小狐貍說著低下頭,不安的搓著衣帶。
“我會把你爹安全找回來的。”
“真的?謝謝姐姐。”
我找出一些丹藥遞給小狐貍,“這是我獨家煉制的丹藥,可以幫你盡快愈合傷口。”
小狐貍見狀又害羞起來。不過,她的確需要這些丹藥,她只好再三道謝的收下。她將戴著鎖靈環的手遞向我,鎖靈環不僅束縛他們的靈力,還會儲藏他們的記憶。我握住鎖靈環,施法了解到小狐貍父親的相貌。
小狐貍有傷,不便送我。臨行前,我留給小狐貍一只信蝶。若他父親回來,便放出信蝶傳送給我。與她告別后,我獨自出了狐貍洞。等來到鎮上,已過酉時。置身街上,周圍屋舍鱗次櫛比,行人往來,偶有紅樓絲竹喧鬧聲。
人海茫茫,想找到小狐貍的父親,似有難度。
我進一家飯館,隨便點些飯菜,在等飯思考找人的辦法。光靠我一個是不行的。報官?小狐貍的父親是妖民,他們未必上心。
在我苦思冥想時,有人坐在我身邊,不懷好意道:“姑娘,一個人吃飯難免寂寞,哥哥陪你呀?”
我不屑的轉向他。那小混混的模樣跟他的身份還真是相得益彰,讓人見了想避而遠之。兩個小跟班站在他身后,狐假虎威的端著大爺的架子。我不想跟他們糾纏,便把腰牌摘下放到桌上,希望他看到長白·慕識趣的離開。果然,小混混臉色一緊,干笑幾聲灰溜溜的離開。
我突然靈光一閃,叫住他們,“等等!”
他們是這帶地頭蛇,人頭熟,讓他們找小狐貍的父親,肯定比我的效率高。我跟他們交代完,約好在鎮口的老樹下見。
我靠在老樹的枝干上,枝葉將月光分的斑駁。這鎮上的桃花釀不似我在長白峰的好喝,但也不差。市面上的桃花釀因釀制手法分好幾種,我自己也嘗試過多種方式釀造,但始終釀不出我記憶中的一個味道。
我從小就對酒情有獨鐘,五歲淺嘗六歲品,十五那年還編撰了《仙酒錄》。可能品過的酒種太多,實在想不起那個味道是何時喝的,喝的什么酒,只依稀記得是桃花釀的一種。
“少君大人,你找的人,我們有消息了。”小混混邊跑邊喊道。
我從樹上掉下來,表揚道:“不愧是橫霸一方的…小霸王。”
“大人,這才一會,你就把小人的名字給忘了。”小混混埋怨道。
我干笑著,敷衍道:“怎么會!結果如何?”
“您找的那個人被長云門抓走了。”
“為什么?”我心中一緊。
“聽說長云門要晉升考核,最近在鎮上討生活的妖民都被抓走當獵物了。”小混混習以為常道。
我聽了不禁惱怒,妖族地位雖低,但也不能隨便被虐殺。這點法律常識,一個門級貴族豈能不知!
“他們無故虐殺妖民,上神不管嗎?”
小混混嗤之以鼻道:“大人,您應該不常出門吧?這種事,在任何地方都不新鮮。尤其在我們小神峰,上神雖是一峰之主,卻極少理會俗世。在小神峰,門主才是我們的天。”
“此事非殺一儆百不可。”我氣道。
“大人你可別沖動。別怪小的說話難聽,您雖是峰級少君,但也只是長白峰的少君,人家敬您是沖著長白峰。若真斷個是非生死,恐怕…連長白君都無權過問。”
小混混的膽識倒讓我刮目,他說的不無道理。況且人家一番好心,我沒道理沖他發脾氣。我收斂一下情緒,道:“你們幫我找人辛苦,錢和獨家丹藥,你們要哪個?”
“小的沒有靈根,無緣修行,要了丹藥也是糟蹋,還是錢吧。”
我給了他十個金餅,小混混喜出望外,他接過金餅道:“多謝大人,以后您再用得上小的,盡管到六道巷打聽。”
與小混混分別后,我獨自走在街上。此刻,夜深人靜,只有孤月陪我。夜風瀟瀟,卻吹不走我心頭的愁云。一陣犬吠驚走我的思緒,再往前已無路可走。臺階之上,紅漆鉚釘大門威嚴肅穆,鎏金門匾上赫然寫著“長云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