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芳和宋青萍的面前擺了一罐茶,也就是茶鐺。
高嫣知道他們師徒有重要的話說,早已去守門了。
宋青萍道:“既然拜師,那就要清楚師門的情況,所以,不用管那些規矩,你有疑問隨時可以問我。”
本來按照古代的禮法,比如師父說你坐,你還不能馬上就坐下。你得三讓,也就是謙讓三次,表示師父面前哪有弟子的座位,最后,又為了表示不能違背師父的指示,才坐下來。又比如師父說話,徒弟是絕不能插話的,等等。
宋青萍道:“拜師以后呢,你有兩個身份,一明一暗。明的,嵩山中岳廟第十九代弟子,暗的,閣皂山靈寶派第十七代弟子。”
宋青萍一開口,就讓王芳目瞪口呆,她結結巴巴道:“師父,還有這樣的?一個道士兩個身份?”
宋青萍瞪她一眼:“這有什么奇怪,陸修靜祖師還自稱三洞弟子呢,他既是天師道弟子,也是上清派和靈寶派弟子。
我們華夏的道派宗師,比如說第七代和第八代,未必二人就真的是師徒,有時候第七代都去世了幾十年,第八代可能還沒出生,關鍵還是看貢獻和修為。
所謂衣缽傳人,叫作三衣一缽,佛道都是如此。三衣,佛教是五條、七條和九條衣,缽就是化緣吃飯那個碗。咱們道教的三衣,因為道士世代堅持非先王之服不服,所以就是上襦下裙,外加一條披肩,也就是帔。缽嘛,齋堂吃飯那個缽,一般是木的,你有錢打個金碗銀碗也行。
以禪宗為例,從達摩到第五代弘忍,那是真正的衣缽單傳,但是到了六祖以后,那就不是什么衣缽單傳了。
道教以天師道為例。當年張魯帶著大批家眷和弟子北上,同時也安排自己的一個兒子張盛回到了江西龍虎山。所以啊,等唐玄宗想要找到張天師嫡系血脈時,最后官方認定的卻是一名原籍南陽的山東道士張探玄。這是他們老張家的家務事,咱們也不多說了。”
王芳哦了一聲,原來如此,“那一明一暗,又是怎么回事呢?”
宋青萍嘆道:“其實也無所謂明暗,差不多都沒了。只是說,為師明面上、正式入道的宗門是嵩山中岳廟。而靈寶派這個、閣皂山第十六代傳箓嗣教宗師,好比說魏華存是茅山上清派第一代祖師,其實她根本就沒去過茅山一樣,大家這么封的,明白了嗎?”
王芳笑道:“明白了,難道師父你真沒去過閣皂山?”
宋青萍回道:“當然去過,只是殿堂荒涼、道士稀少,去和不去沒什么分別。”
王芳想了想,道:“據我前些天查到的資料,其實三皇經事件過去三十年后,皂閣山就被唐高宗封為洞天福地,而到了唐玄宗時,還有一位高齡的靈寶道士孫智諒被請到京城呢。”
宋青萍不屑道:“就好像三皇經影響不了靈寶齋法一樣,皂閣山本來就是公認的洞天福地。至于你說的孫智諒,她主要的身份還是張天師的徒弟,算不得什么靈寶弟子。當然,我也一樣。
嵩山中岳廟,那里有個逍遙谷,也叫承天谷,像潘師正等人就在那里修行。當年燒毀三皇經時,中岳廟,尤其是逍遙谷就有不少道士偷偷藏起了三皇經,沒有燒,這個叫作古三皇內文,為師即是這個傳承。
更關鍵的是,三皇經事件,雖然斷了靈寶派的宗派傳承,但是李唐既然認老君為玄元皇帝,那么,比如靈寶經、度人經等是不可能廢掉的,那等于是打自家老祖的耳光。
所以,它從宗門傳承轉為了公共資源,任何道士都可以研習。比如有唐一代,齋醮大盛,可不管是皇帝、道士還是民間,不管是金箓齋還是黃箓齋,都是靈寶齋法。
又比如,有些道士比較滑頭,舊瓶裝新酒,玩出了新花樣。比如有個叫作鐘離權的,他說,他在終南山的石壁得了靈寶經三十卷,上部《金誥書》,原始所作;中部《玉錄》,元皇所作;下部《真源義》,太上所傳。他于是日夜揣摩,終于悟了,創出了一部《靈寶畢法》。”
王芳摸摸鼻子道:“他是不是還收徒傳道了?”
宋青萍點點頭:“是啊,好像有兩個弟子,一個叫呂洞賓,一個叫陳樸什么的。所以,真要說起來,他們才是靈寶派的傳人,可惜他們自己不認,說和靈寶派沒關系。”
王芳有些無語,暗道,這事可不簡單,如果用歷史學家蒙文通先生的話來說,就是:鐘呂之事,就像佛教出現了六祖慧能,它是唐宋新舊道教的一個分界線。
她只能咳,咳,“師父啊,那靈寶嫡傳是怎么樣的呢?”
宋青萍道:“葛仙翁曾說,‘吾昔受之于東華帝君,東華帝君受之于金闕帝君、金闕帝君受之于西王母。西王母口口相傳,不記文字,吾今于世書而錄之。’
葛仙翁的嫡傳又分為兩部分,一個是血脈嫡傳的葛氏子弟,另一個是外姓,比如鄭隱等。
我測試你三次,那是有原因的。第一,儒學。這是因為葛家道的祖師們多是大儒,他們倡導道本儒末這么一個理念。所謂儒者祭祀以祈福,而道者履正以禳邪。因此,如果你沒有儒學的功底,頂多一直做個侍女。
比如葛玄的大弟子鄭隱,本為儒生,明五經,精通禮記、尚書,善律侯,他精于煉丹,80歲時猶健步如飛,藏書1298卷,涵蓋經、記、符、圖、文、篆、律、儀、法、言。”
王芳暗道,果然如此,宋青萍出題測試,絕不會沒有目的。
宋青萍又道:“第二,佛學。這不僅是因為佛道多年以來有對抗,也有融合,如果你不精通,怎么參與?也因為,在靈寶派眼中,佛教不過是原始天尊教法的一個分支罷了。所以,我們不僅要精通佛法,還要勸那些佛教徒學習靈寶道法。”
聽到這里,王芳真是有點蒙。然后,想了想也不奇怪。因為這種手法還真是中外一致。比如佛教為什么在印度滅亡了?有內因,有外因。外因中的一條便是,印度教說,佛教是不錯啊,因為他們本來就是我們的一個分支,釋迦摩尼只是我們其中的一尊神。所以,不管你信不信佛教,無所謂,加入印度教就對了。
而且,這種辦法,佛教的人也使用。比如他說,基督耶穌呢,他其實也是一個菩薩,還有那誰誰呢,也是某菩薩的化身,等等。大概,這就是五教合一的一個背景暗流。合,其實問題不大,關鍵是那個一,到底是誰。
而宋青萍繼續道:“當時問你對世親菩薩和俱舍論的看法,實際是看看你對大乘的態度。小乘、大乘,不僅佛教有,道教也有。度人經,就是一部大乘道教的代表性經典,所謂仙道貴生、無量度人。如果你傾向于個人修行,而沒有濟世度人的想法,那便落了小乘,也不適合靈寶派。”
王芳對此倒是很清楚,所謂小乘,簡單說就是偏重個人修煉,先度己再度人,比如獨自在深山老林搭個茅棚苦練。那么再厲害,也只是像騎個單車,自己走得飛快,卻帶不了人;大乘就不同了,那就是坐輪船火車,乃至飛機航母,載客量大,上船后大家都能解脫自在。
宋青萍接著道:“那么,道術呢,葛家道的幾位祖師各有側重,無論是符箓、齋醮還是金丹術,都有強調。
現在來看,外丹術因為難度大、失敗率高,內丹術開始崛起,這是目前最顯著的趨勢。
煉外丹,法、財、侶、地,都要齊全,條件苛刻。為師給你舉例,比如密封鼎爐很重要,那么,怎么密封呢?用六一神泥。
這六一泥,需要七種藥物,東海左顧牡蠣六分、蚡螻土三分、馬脫落細毛一分、滑石三分、赤石脂三分、羊細毛二分、大鹽半分。
材料到手,你先要在選好的山林里齋戒四十天。至于合藥,只能三四個人,還必須同心,如果有一個不同心的,就要壞事。所謂引九晨以為約、指日月以為信,必無宣泄,心齊天地。”
宋青萍停了一會,似乎在總結:“到底怎樣才能長生久視,乃至飛升大羅?漫長時間以來,修行者做了諸多探索,比如經箓符咒、積善行德、各種齋醮、服食導引,等等。
各種經書,包括度人經、黃庭經,乃至參同契等,其實就是一種探索模式的理論總結,是向天道法則下生、老、病、死定律的挑戰與抗爭,唯智、勇兼備者,才能參與。
如今,你方起步,就已經金丹初期,這非常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機遇和秘密,所以,為師也不想多問,你自己好生處理。從明天開始,我教你各種傳統的道學,如此一來,儒釋道三家的學問,你便全部扎實了。”
一切都在不言中,王芳深深為之感動,磕了三個響頭,半晌才笑道:“我還想聽聽師父自己的經歷,比如,明面上來說,嵩山中岳廟名氣很大啊,附近還有少林寺,對吧?”
宋青萍悠然點頭:“佛寺很多,但寺院再多再早,也是漢代以后,而中岳廟的前身卻是秦朝。”
王芳點點頭:“那師父,中岳廟這么牛,一定也是大型叢林吧,你又是怎么拜師的呢?”
宋青萍卻搖搖頭:“中岳廟規模大,卻只算小廟,不是叢林。叢林的開始,起碼也是在馬祖道一、百丈懷海禪師以后,也就是唐玄宗以后的事。
中岳廟,它主要是負責祭祀,不管是漢文帝還是漢武帝、唐玄宗還是唐高宗,都上過嵩山祭祀。尤其武則天還在嵩山搞了一次封禪大典,讓中岳得以和東岳平起平坐,它的祭祀作用更加明顯。所以不可能什么道士都住進去,發展為叢林的。事實上,它還是登封縣的縣衙所在。
當然了,又因為嵩山是漢魏以來北方道教的中心,比如傳說張道陵就在那里修煉九年,然后到了寇謙之時代,更加不得了。寇謙之在嵩山自稱天師,改革天師道,然后下山,當國師,還讓北魏太武帝拓跋燾成了道士皇帝,甚至滅佛,聲勢一時無兩,從者云集,中岳廟不是叢林也是叢林了。”
王芳隱約記得后世的中岳廟還真的是叢林,大概是以后發生了變化吧,但這不管她事了。她又好奇道:“師父,那就說說你學道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