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芳回到鳴玉觀，和高嫣打了聲招呼，便直接去了鶴鳴堂。

　　她來到里間，看到宋青萍正奮筆疾書，于是輕咳三聲。

　　這年頭都是這樣，因為內院一般沒有門，想要面見主人或者稟告上司，一般都是先在門邊輕咳三聲，相當于后世敲門三下，然后等主人喊請進再上前稟告。

　　宋青萍頭也不回道：“回來了？”

　　王芳繼續站在門邊道：“是的。”

　　半晌，宋青萍好奇地轉過頭來：“你這孩子，怎么了？進來啊。”

　　哪知王芳還是站著不動，眼睛眨巴眨巴地看著她。

　　宋青萍扶額，這徒弟古靈精怪的，也不知道今天要唱哪一出。

　　她正要問，不想，王芳倒是先開口了：“奇怪了，師父，你不是有神通嗎？難道不知道我想問什么？”

　　宋青萍差點憋出內傷，瞪眼道：“你這孩子，神通是萬能的嗎？他心通，需要我有定力支撐，也需要你念頭強烈，不然你心里頭一堆想問的，我哪知道你要先問哪一個？”

　　王芳哦了一聲，“原來如此。”她上前行禮道：“師父，我今天去了演練場玩，偶然聽到兼濟都的事，不過很多地方不明白，師父能不能和我說說？”

　　宋青萍聽到這話，皺了皺眉，起身在房間走了幾步，而后盯著王芳道：“你想加入誅邪軍？”

　　王芳毫不猶豫道：“我在路上想過了，如果沒什么特殊的原因，我應該加入這個組織。”

　　宋青萍看著她黑白分明的眸子、毫不做作的面孔，緩緩道：“為什么？”

　　王芳認真道：“孟子說，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白居易說，丈夫貴兼濟，豈獨善一身。安得萬里裘，蓋裹周四垠。穩暖皆如我，天下無寒人。

　　這是一個亂世，或許今天是窮，明天卻成了王侯；或許今天權勢滔天，明天卻又被殺掉了，個人在這世道都是渺小如塵、命賤不如狗。

　　那么，身為一個道士，如果還想要仙道貴生、無量度人，除了提高自己的修為，還有便是順其自然、因勢利導。我想，師父當年給馬楚的這支力量起名兼濟都，或許便是這意思。”

　　宋青萍不動聲色，然后指了指蒲團：“坐下。”

　　她自己也在禪椅上盤腿而坐，表情有些罕見的嚴肅：“你很聰明，不過，很多的事情，或許都超出了你的想象。你現在確定自己要加入誅邪軍，確定想聽那些來龍去脈？”

　　王芳沉默了一會，然后道：“我覺得沒有什么可怕的。”

　　宋青萍啞然失笑：“真是無知者無畏。好吧，我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這誅邪軍的出現，便源自于大唐的神策軍。。。。。。”

　　宋青萍第一句話，就讓王芳大驚失色，覺得不可思議。神策軍，怎么可能是神策軍？唐朝289年歷史，其中有一半時間就掌握在神策軍手中。它除了鎮壓關中威懾天下，保住了大唐江山，也讓那些宦官翻云覆雨、皇權動蕩。

　　宋青萍繼續道：“既然你清楚神策軍的歷史，那我也可以少些口水。總之，到了唐昭宗的時候，大唐就快要滅亡了。嗯，唐朝的皇帝，還有初唐、盛唐、中唐和晚唐的劃分都知道吧？”

　　作為一名學霸，這哪能不知道呢？王芳點頭道：“我自己編過一個口訣，唐朝的皇帝可以按順序記憶下來：

　　太高中睿玄，肅代德順憲。穆敬文武宣，懿僖昭哀完。

　　就是說，大唐除了高祖李淵和女皇武則天，一共還有19位皇帝。

　　分期有多種，其中一種分法是，唐太宗、高宗、中宗和睿宗，算是初唐。然后玄宗、肅宗和代宗是盛唐；代宗、德宗、順宗、憲宗、穆宗、敬宗和文宗，屬于中唐；文宗、懿宗、僖宗、昭宗和唐哀帝屬于晚唐。”

　　宋青萍點頭道：“初唐沒宦官什么事；盛唐時，玄宗開始重用宦官，這也和他的經歷有關。比如當年他上位的時候，除了高力士，還有一位相當厲害的宦官幫助了他，名叫楊思勖（654—740年）。

　　楊思勖在景龍政變中露臉后，開了宦官領兵的先河。開元初年，安南（越南）黑帝叛亂，聚眾四十萬。楊思勖到廣州后，募兵十萬，隨即殺得叛軍血流成河，拿下了黑帝的腦袋。

　　然后開元十二年，咱們這里的五溪蠻首領覃行章叛亂，楊思勖被任命黔中招討使，領兵六萬，斬叛軍三萬人，生擒覃行章。玄宗打破宦官不得超過三品的慣例，升其為正二品輔國大將軍。

　　又過兩年，有廣西侗人叛亂，楊思勖一番苦戰，斬首兩萬而回。

　　開元十六年，廣東又有蠻族叛亂，楊思勖生擒其首領，斬首六萬而回。

　　總之，這個人性情殘忍，卻對大唐忠心耿耿。雖官至從一品驃騎大將軍，平日卻非常低調，算是華夏史上最能打、最低調的宦官了，要是他晚生幾年，估計安祿山也只能洗洗睡了。

　　那么，你應該也知道，其實宦官真正能左右朝政的底牌，還是因為他們掌握了神策軍，而不是像楊思勖這樣，每次都是從長安長途跋涉到事發地再募兵。

　　大宦官有四貴之說，兩個樞密使，相當于文官；兩個神策軍中尉，類似于武將，互為犄角，與南衙的宰相們爭權。

　　標志性的北司壓倒了南衙，便是晚唐懿宗開始，四貴加入了延英議政。”

　　王芳知道延英議政的重要性，簡單說，本來，皇帝和宰相們在延英殿商討國事，樞密使和神策中尉是無權參加的，但是他們偏偏就實現了。

　　其過程說起來，當真無奈，或許也是大唐的氣運將盡吧。當年十八歲的唐敬宗喜歡打野，而且還是晚上出門，“帝好深夜自捕狐貍，宮中謂之‘打夜狐’”。

　　有一天，唐敬宗夜獵還宮，先和幾個宦官踢球，然后和一些軍將飲酒，再上床睡覺。結果，那幾個宦官忽然就把敬宗殺了。然后，他們還想矯旨奪權。這一舉動引起了幾位大宦官的不滿，神策軍出動，很快就把他們滅了。

　　后遺癥就是，唐文宗在繼位過程中，深深被宦官集團的威勢嚇到了，于是想盡辦法要扳倒那些大宦官。什么辦法呢？一個是內部瓦解，讓宦官們內斗；再一個就是聯絡南衙的權臣。

　　結果是，最殘忍的大宦官仇士良斗嬴了，權臣們于是發動甘露事變，但失敗了。于是，血流成河，北司壓到了南衙，文宗的皇位差點不保，不得不低頭。史載：“自是天下事皆決于北司，宰相行文書而已。。。。。。每延英議事，士良等動引訓、注折宰相。”

　　宋青萍繼續道：“然后唐僖宗即位時，才十二歲，每天只是玩，他從小與大宦官田令孜一個被窩睡覺，政事一委之，呼為‘父’。田令孜先當樞密使，再當神策軍中尉，胡作非為，接著，就是王仙芝和黃巢來了。

　　唐昭宗繼位后，也想振興大唐，他最恨宦官和藩鎮軍閥，可惜一番番爭斗下來，反而得罪了宦官、做大了軍閥，經歷了數不盡的啪啪打臉和屈辱。大唐天子九逃，有四次就發生在他身上，那處境簡直是慘不忍睹。

　　被黃巢打擊，神策軍已經不行了。田令孜帶著僖宗逃亡蜀地，又重組神策軍。然后回長安不久，為了鹽池，與王重榮一戰，結果沙苑之戰，大敗。

　　接著，楊復恭取代田令孜，扶植昭宗上位。本來客觀來說，楊復恭收了六百多個養子，很有些能打仗的，神策軍與中央的威信都略有回升。

　　但昭宗呢，和文宗一樣，看到了這個威勢很擔憂。于是，歷史幾乎重演，昭宗也是同樣的手段，讓宦官內斗，并迫使楊復恭退休，西門重遂擔任中尉。接著，昭宗帶著神策軍強行攻擊鳳翔李茂貞，結果三萬禁軍潰散。

　　自此以后，朱溫、李克用、李茂貞、韓建等軍閥，有事沒事就到長安溜達一圈，迫使昭宗殺掉西門重遂，中央威信喪失殆盡，南衙北司，全都開始仰視藩鎮鼻息過日子。

　　所謂仰人鼻息，就是不管大宦官還是宰相，行事時都要看看強藩臉色，甚至與之勾連。比如當時清河崔氏的崔胤擔任宰相，他就是在和朱溫商量好后，才決定對宦官動手。

　　而神策軍中尉韓全誨一看，崔穎已經殺了那么多宦官，朱溫還正在來長安的路上，再這樣下去自己絕沒命。于是，便挾持了昭宗，直奔鳳翔李茂貞。

　　朱溫急追，把鳳翔團團包圍。攻打不下來后，朱溫假裝撤退，實則派出間諜進入鳳翔，誘導李茂貞出城追擊，大敗之。

　　于是，李茂貞為了和解，不僅放昭宗回長安，還殺了韓全誨等大宦官共七十二人。朱溫呢，則回到長安，把那些沒跑去鳳翔的宦官也是一頓猛殺。

　　史載，朱溫將神策軍左軍中尉第五可范、右軍中尉仇承坦等七百一十名宦官趕到內侍省，盡殺之，冤號之聲，響徹內外。

　　至此，長盛百余年的神策軍和北司系統，被連根拔起。朱溫鏟除了宦官之后，把神策軍八鎮兵并入左右龍武、羽林六軍，立刻返回河南。而崔胤以宰相的身份，統領六軍十二衛，開大唐宰相兼職禁軍統帥之特例。”

　　王芳皺眉道：“可師父不是說，誅邪軍的前身就是神策軍么？”

　　宋青萍點頭道：“沒錯，朱溫屠殺宦官、廢黜神策軍，這是天復三年（903年）時候的事，所以一直以來，很多人都是把天復三年當作神策軍的終結，自此朱溫完全控制了唐昭宗。”

　　王芳道：“難道不是嗎？”

　　宋青萍道：“當然沒那么簡單，控制唐昭宗是沒錯，但神策軍可還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