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字大章，懶得分開了。）
過了界亭驛和官莊，走三十多里山路，杜家坪終于到了。
這是一個漢、苗和瑤族等雜居的鄉村，里正是一個年約五旬的老兵，瘸了一條腿，拄著拐杖；村長則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看他身穿白袍，顯然是個白丁。
鄉村作為國家的基層組織，相當重要。不過，去翻《說文解字》，還真找不到“村”字，因為古代不叫村，一般叫作聚落。倒是在仙家那里，像東漢魏伯陽的參同契有說，“得長生，居仙村。”一般都說鄉里人，不會說農村人，農村人是后來的說法。
而秦漢時期的鄉里，規模很大。百家為一里，十里為一亭，十亭為一鄉。所以劉邦雖然只是一個亭長，其實也管轄著一千家。
直到唐初，村才正式納入國家行政組織。武德七年，律令：百戶為里，五里為鄉。四家為鄰，五家為保。在邑居者為坊，在田野者為村。
設置村官，并且村長是選拔推薦產生，這是一個比較大的事件。因為，唐初設置村官的意圖，就好比漢武帝想要打擊豪強地主，但凡誰有三百萬錢了，就把你遷移到咸陽去。因而唐代的問題主要是藩鎮割據，而沒有世家大族造反鬧事。
而中晚唐以后，土地兼并日益嚴重，尤其是兩稅法開始后，到五代十國這會兒，地方土豪大族勢力又抬頭，村官制度漸趨荒廢。到了宋朝，乃至清朝，一句話歸納，叫作皇權不下縣。也就是說，國家行政組織和法令，一般到縣一級就完了，鄉村則是自治。
唐朝還有奴隸存在，官私奴婢等同畜產。進入宋朝以后，就不存在了，農民的法律地位得到提高，但實際上處境更加艱難，而且農民與國家的關系日漸疏遠。
宋朝是一個與民奪利的朝代，它更重視富人，所謂“富人者，州縣之本，上下之所賴也。為天子養小民，又供上用。”
在唐初的時候，是均田制，因為田地是國家分配的，所以比如地里要種六十根桑樹，還要種多少棗樹什么的，國家都給你規定好了，農民與國家的關系非常緊密。
宋初其實也想搞均田制，但就像打契丹一樣，打了幾次，吃了敗仗，就再也不提了，最后還是土地自由買賣，土地兼并非常厲害。
單說第五隊和里正聊天，了解此地基本情況，擔負斥候職責的莫清嗣跑來報告：“隊長，還有人比咱們來得早呢。”
林清玄也不意外，道士捉鬼常見的很，但莫清嗣特意報告，顯然說的不是一般道士，“是誰？”
莫清嗣指著村子邊上七八個軍用帳篷，小聲道：“來頭不小，道士是朗州青云觀的，但領頭的卻是兩個馬三代。”
“馬三代？不在城里享樂，跑這里做什么？”林清玄眉毛一揚。
所謂馬三代，也就是楚王馬殷的孫子。
馬家第二代，比如楚王馬希范這會兒四十二歲，他們的兄弟們大多也是這個年齡層次，要么是封疆大吏，要么就在長沙享福。第三代，則是十幾二十歲的年輕人。
但是，別看馬三代身份顯赫，卻并沒有了不起。因為這是亂世，接班的第一選擇是兄終弟及，而不是父子相承。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在亂世里接班，那不是茅坑里打手電——找死（屎）嗎？
自古以來，權力的傳承，就像小廟與叢林，主要是兩種模式。一種立嫡，一種選賢。或者說，到底該禪讓，還是家天下？
立嫡的優點是穩定，皇位是嫡長子的，其他人就甭惦記了。但這種血統論，適合于天下太平的年代。
選賢則如養蠱，你怎么知道他賢我不賢？總要做過一場。故而，其過程血腥，容易引來動蕩，不利于政策延續。
事實表明，世上并沒有什么最佳模式。就算后世被吹捧的普選制也一樣，你能保證普選出來的王者就不是瘋子？有的人也許前期英明，晚年又昏庸。而說到民主，不過是多數人壓制少數人，焉知真理一定不在少數人手里？修士們就是最好的明證，他們一心追求絕對真理，可世上得了絕對真理的圣人又有幾個？要按照儒家的說法，五百年才一出。
所以，就算是十國里最強的南唐，它的前身是楊行密的吳國。吳國也是兄終弟及，結果最后還是被李昪奪了政權。
也所以，很多人對趙匡胤死了，然后弟弟趙光義即位，沒八賢王什么事，很是納悶，于是又有“燭光斧影”的傳說，說趙光義把趙匡胤謀殺了。
實則當時契丹在北方虎視眈眈，到了肖太后當政時，由于她才智過人，契丹的實力更是攀上頂峰。
所以，不是北宋不北伐，真是打不贏。最慘的時候，趙光義有一次只身騎著一匹騾子狂跑，后來精心布置三路合圍，楊令公卻又被俘。此后，就幾乎沒人敢提北伐了。
但是契丹人卻又打上門來，憑著寇準的努力，逼著皇帝親征，然后以小勝而達成澶淵之盟，實則等于承認了契丹對幽云十六州的合法性。
所以，收回幽云十六州的最佳時間點，其實就是如今這個年代！因為951年即位的第四位契丹皇帝、遼穆宗耶律璟，比王芳還小一歲，這人有點缺心眼。
耶律璟玩了吃，吃了睡，人送外號睡王。他聽說柴榮北伐，收了三州三關，一點不慌，說，那本就是漢人的地盤，現在人家收回去而已，咱們著什么急啊？
而趙匡胤死的時候，趙德昭也就二十歲左右，趙匡胤連開封市長都沒給他，怎么可能把帝位傳給他？趙匡胤就是從五代十國走出來的人，太清楚里面的險惡了。
亂世之中兒子接班，就如同一個小屁孩，手里拿著一塊金子在街上走。有時候甚至不等外人下手，自家的權臣、外戚甚至家奴就策劃著綁架。
兄終弟及，混融了立嫡和選賢兩種模式，一方面它肥水不流外人田，另一方面則避免了小兒持金過鬧市的危險。
所以，又有人怪趙匡胤欺負柴家孤兒寡母，陳橋兵變奪了后周的江山，最后報應來了，自己的子孫被陸秀夫抱著跳海而死。可是，柴榮又不是趙匡胤害死的，趙匡胤建立大宋后，在許多方面都超過了唐朝，你換個人試試？
所以，唯一的機會，就是陳橋兵變之后，趙匡胤改變與契丹媾和、先南征的戰略，反其道而行，先北后南，直接打契丹，這或許有些希望。不說消滅契丹，就是奪回幽云十六州，也就改變了歷史軌跡，可能后面就沒金人和蒙古人什么事了。
但這是不可能的，因為任何政治家都知道攘外必先安內，你后院不穩怎么可能先北伐？就是柴榮那暴脾氣，也是先打了一下后蜀，然后進攻南唐，把李璟嚇得要死，稱了臣還遷都，從南京跑到南昌去了，這才北伐。
所以，一定要找原因的話，就怪天妒英才，讓柴榮在關鍵時候死了；就怪當時是個亂世，這時代每個人都心思難測，難以優先北顧。而機會稍縱即逝，一逝就要再等到四百年后的大明朝。
同理，930年十一月，馬殷去世前遺命馬二代兄終弟及，他放一把寶劍在祠堂，說：“誰要是違背我的遺命，就殺死他。”至于馬三代，就別想太多了，慢慢熬吧，反正總有個榮華富貴，這就是馬家子弟被笑稱酒囊飯袋的背景。
再者，附屬國誰接班，還要得到宗主國的承認才算合法。雖說，這一般是走程序而已，但萬一你們自家鬧矛盾了，宗主國的態度可不就是決定性的？
“有長沙童謠唱道：三羊五馬，馬子離群，羊子失舍。
這羊指的是吳國老楊家，楊行密死后，長子楊渥即位，然后傳給老二楊隆演，再傳給老四楊溥，然后李昪就奪權了。的確是三羊，羊子失舍，吳國變成了南唐。
五馬嗎？馬殷之后，馬希聲，馬希范，楚國已經二馬了，難道再有三王也要亡國？”龍泉在那發問。
林清玄搖搖頭：“三羊五馬，或者是讖緯預言，或者是神秘詛咒，誰知道呢？不關咱們的事，走吧。”
眾人正要繼續往前走，這時遠處的帳篷里陸續走出十幾個人，當先是一個胖道士，在那招手高喊：“等一等，前面可是兼濟都的道友？”
第五隊一來到杜家坪，自是立刻被很多人矚目，或許莫清嗣說的馬三代和青云觀也知道了消息，只是不知為何這么熱情。
王芳和張善一看，呵，幾個年輕道士不正是袁欽若、藍欽云等人么。再細看，就連陳小玉和何蒙這兩個孤兒也加入了青云觀。
但是此時這些人已經不敢靠過來打招呼了，因為等級差的太多，他們一看到王芳和張善的法服，就知道了身份的巨大差異。
雖說法服只有七階，實則道士按修行程度來分，多達二十四階。他們資質雖然不錯，卻還在煉氣期，大多是第十階的正一盟威弟子，最高的袁欽若也只是第十四階的老子青絲金鈕弟子。而張善已經是第十九階的無上洞神法師，王芳更是第二十一階的洞玄法師。
“一共也就二十四階，這兩人居然到了二十階前后，莫非是仙人轉世不成？”他們心中很苦澀。
這是沒有辦法的，就算是人才，也分為多種。
以科舉來說，鄉一級的童生、縣一級的秀才、省一級的舉人、國家級的進士，進士又有三甲，一甲之中更有狀元。
以武者來說，從學徒到武宗，實際上武宗里面也有高下，有的是大宗師、巔峰級強者。
就算是圣人，也有高下。以大乘佛教來說，悟道后的圣境就劃分十地，大致每三地一個梯次，直到九地、十地。
以道教出陽神，或佛家出意生身來說，初地以上能出一個；五地以上，能出三個；八地以上，人家百千億個。
一般人，你能在村里混得像模像樣就很不錯了，可是還有十里八鄉，然后還有全縣、全市、全省和全國，乃至全世界。貨比貨得扔，人比人氣死人。
胖道士身穿升玄法師的法服，金丹后期修為，大約四十多歲，看到林清玄點頭，立刻抱拳道：“小道青云觀監齋肖毅賓，諸位師兄有禮。”
眾人一凜，監齋在叢林里也就是監度師，身份可不低。唐朝初期的時候，本想直接管控道教，在每個道觀設一個監。但后來發現不行，于是讓道士們自己管理，在道觀里設置三綱，也就是觀主、上座和監齋。
觀主牽頭，上座管修行，監齋管法事。然后還有煉師、威儀師和法師等，構成一個完整的管理體系。煉師的煉，就是煉丹的意思，修煉外丹、內丹，功力很高；威儀師負責禮儀和監察；法師負責法事活動。所以，這胖道士等于是青云觀的三大首腦之一。
林清玄抱拳道：“失敬，不知肖監齋何事喚住小道？”
肖胖子臉色似乎很急，一把把林清玄扯到一邊，小聲道：“事情實在很急，你們要是不來，我估計要直接去桃源觀找人了。”
林清玄輕輕抹開他的手，皺眉道：“究竟何事？”
胖子這才發覺行為欠妥，作揖道：“失禮，失禮，事關尚書左仆射、右親衛前弓箭指揮使馬光贊的安危，小道一時心急，失了禮儀，萬望恕罪。”
林清玄脾氣好，也不計較，只是問道：“馬光贊，那不是馬希萼的兒子嗎？怎么不在永州跑這里來了？”
胖子一聽，就知道林清玄是個明白人，不需太多解釋。因為真要解釋，那得三天三夜。為什么呢？因為整個大湘西，所謂澧朗藩鎮，最大的官，也就是武平軍節度使，便是馬希萼。
但奇怪的是，馬希萼卻不在常德，他兼職永州刺史，在永州上班，常德這里的朗州刺史是馬希杲。而馬希杲的最高職務，卻又是靜江軍節度使，本應該呆在桂林。至于桂林的事務，現在是交給另一個弟弟、副使馬希瞻負責。
馬殷十多個兒子，馬希振、馬希聲、馬希范、馬希萼、馬希旺、馬希杲、馬希瞻、馬希旺、馬希崇，等等，這是馬二代；
馬三代呢，就沒什么名氣了，最著名的就是馬光惠和馬光贊。馬光惠是馬希振的兒子，馬光贊是馬希萼的兒子。當代楚王馬希范，可能只生了幾個女兒，沒有兒子，總之毫無名聲。
表面看來，這好像是馬希范不信任他們，故意牽制。但實際上不是，因為慣例就是如此。
比如馬希范自己，當年馬希聲在位時，馬希范先是權知朗州軍州事、守永州刺史，然后又改為洪州節度使、檢校太傅。洪州節度使，那就應該駐守南昌，但整個江西都在南唐手里，所以完全是個虛銜。
虛銜也是慣例，根源在于馬楚認中朝為宗主國，而中朝長期與吳國和南唐對峙，所以并不承認南唐的合法性，于是就有了虛封。
比如馬殷的親信姚彥章，建國時是左丞相，還有個頭銜就是昭順軍節度使，這個職務一直到他死為止，持續了八年。昭順軍駐地在哪里呢？在安徽合肥，也是南唐的地盤，以前楊行密的根據地之一，根本不可能真的去那里。
再前面一點，馬希范本來是武安軍馬步軍都指揮使，有軍隊在手的實權人物。可能為了扶持馬希聲上位，馬殷把這個職務給擼了，所以馬希范對馬希聲怨念很大。他當了楚王后，把馬希聲的妻族楊氏全屠了，與馬希聲一母同胞的弟弟馬希旺被幽閉至死。
馬希杲的能力很強，馬希范當武安軍都指揮使的時候，馬希杲是鐵林都知兵馬；馬希范當澧州刺史那會，馬希杲也被任命為衡州刺史。馬希范當了楚王后，馬希杲不僅做了靜江節度使，還封了同平章事，也就是使相。
使，節度使；相，宰相，使相就是以軍人的身份參與政務。當年李世民讓李靖三天兩頭去一趟政事堂平（駢）章國事，開了同平章事之先河。
平章國事，政協的意思；同，是同于中書門下的簡稱。三省六部才是政務機構。讓你一個軍人參政議政，大家集思廣益，使得國家行政更嚴謹、彰明。
在那個時候，同于中書門下并不算太出格，因為尚書省的左仆射是二品官，而中書和門下都只是皇帝近侍、供奉官，長官只是三品。后來據說李治有眼疾，武則天理政，想分化尚書省的權力，三位宰相才平級。
總之這種好事以后就少了，使相變為一種榮譽。中唐以后到現在，即便宰相，不給你加個“同平章事”，就不算得了實權。
所以別看馬光贊的頭銜是尚書左仆射，因為沒有附加“同平章事”，就看得出只是官品虛銜，而不是實掌其事。
使相也不錯了，起碼看得出馬氏兄弟感情挺好。
可惜，太能干也不好。既然馬殷說了兄終弟及，那你排名靠后，表現還那么積極想做什么？
桂林的監軍向馬希范報告，說馬希杲在廣西大做善事、有收買人心之嫌。
于是，當有一次南漢進攻蒙州和桂林，馬希范親自去了廣西。這把馬希杲的母親嚇得要死，以為來問罪，大老遠出迎，苦苦哀求。而等南漢退兵后，馬希杲職務不變，但人遷到了常德。
嗯，這家伙據說在常德也干得不錯，老百姓非常喜歡。馬希杲也聽到自己的美名，又嚇得要死，這回不用母親出面，主動向馬希范提出，我身體不行，請求辭職養老。
那怎么行？讓你辭職回家，別人還不說我這當兄長的不友好？不能辭，我派內醫給你治療。于是，馬希杲就只能老實在常德待著，吃著內醫開的藥。至于還能活幾年，大概只有馬希范才知道。
這些事情，兼濟都既然有秘閣，林清玄自然也就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