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琉璃樹下，冥醫帶來雙腳復健的史艷文。為了完成默蒼離交辦的任務，他不惜采用刺激筋脈的急方，在最短的時間內治好了史艷文的腳。

　　見到默蒼離的第一眼，見識非凡的史艷文便感覺此人不凡。這名清癯俊秀的書生氣質脫俗，眉宇間充斥著一種堅定的力量，讓人下意識忽略他文弱的儀表。

　　毋庸置疑，這是一名絕頂智者。

　　“在下史艷文——”史艷文鄭重地行了一禮，“多謝蒼離先生。”

　　“啊，別謝他啦！”冥醫憤慨道，“老實講，我是不贊成的。用這種危險的手段讓你快速恢復，一個不好就會留下殘疾的后遺癥！”

　　“這是艷文的選擇。比起在中原最需要我的時間毫無作為，承擔一點風險不算什么。”

　　“你……唉。”冥醫無可奈何地搖頭。

　　冥醫的好意，史艷文心領了，但他無法繼續置身事外。眼看魔禍蔓延，他認為他必須做些什么。

　　于是，史艷文詢問默蒼離：“請問先生，現在中原狀況如何？”

　　靈界之戰的慘敗他有耳聞，但是之后他就再也沒有聽說戰事，只知道魔世有介入九龍天書之爭。

　　“魔軍駐扎在天擎峽，五百里內可以放棄。另外……”默蒼離講述這些天的觀察，并對面色凝重的史艷文說，“這樁任務太危險，只有你能可勝任。”

　　史艷文一口應下：“此事交給艷文。請。”

　　史艷文走后，說了太多的默蒼離不住咳嗽。冥醫欲為他扎針，緩解沉疴發作的痛苦，他卻是轉身背對，低頭凝視攤開的掌心，那一抹刺目的艷色。

　　“蒼離啊……”冥醫欲言又止，他明白這次的拒絕代表什么——默蒼離……想死。

　　承受缽曇摩羅的報復，茍延殘喘十數年，如今他終于可以死了。這是解脫，冥醫應該為他的摯友感到高興，但是……

　　“我有一件事情，要你幫忙。”默蒼離對冥醫道，“經歷靈界之戰，中原戰力傷折得太嚴重，這樣根本無法與魔世抗衡。”

　　冥醫于心不忍道：“但是，我不想再用那個了。那種東西……那種后遺癥……”

　　“我們已經用過了。”默蒼離淡漠地陳述事實。

　　冥醫默了默道：“所以你很清楚，我有多后悔。”

　　“我不勉強你。”

　　“但你總是讓人沒辦法拒絕。”

　　“杏花，我們看過比這個更加慘烈的情況。”默蒼離望向那棵掛滿琉璃串的血樹，“這棵樹的意義，你跟我一樣了解。”

　　…………

　　暗夜時分，史艷文藏在林中觀察，伺機躲過巡守的魔兵，潛入魔軍駐扎之地。

　　營帳之內，正在養神的無我公子倏然睜眼，隨著燭光熄滅消失在坐榻之上。

　　為了靠近結界探查，史艷文閃身至陰影處，抓獲并打暈一個魔兵，窸窸窣窣穿戴其服飾。

　　天黑后光線昏暗，史艷文混進隊伍，如同一滴清水混進墨汁，立刻被熾盛的魔氣包裹。

　　無我公子的副將不知不覺，依舊督促著魔兵押送生員。史艷文強忍救援的沖動，與一名名面如死灰的男女老少擦肩而過。

　　正當他要踏入地牢之時，為首的魔將注意到什么，對著某個方向恭敬行禮：“參見刑官。”

　　‘刑官？’史艷文一驚，沒想到這名魔將之上還有統領。

　　與此同時，整個隊伍停止行進，所有人都轉向無我公子，史艷文也趁機觀察敵首。

　　“參見刑官。”眾魔兵紛紛行禮。

　　史艷文又是一驚：如此陣仗，說是迎接永夜皇也不為過，然而對方只是一名“刑官”。

　　最令史艷文震驚的是，這名“刑官”身無魔氣，卻讓這些魔族瑟瑟發抖、唯命是從。

　　高崖之上鴉雀噤聲，高崖之下環佩玎珰。那人一襲青衫，行步間衣袂飄揚，以為有仙風道骨。

　　史艷文定睛再看，只有一頭披著人皮的惡鬼到來，青面獠牙如欲擇人而噬，人也怕他，魔也怕他。

　　‘此人氣質獨特，不似魔族。’史艷文這么想著，忽感周圍異常地安靜，抬眼一看，竟是所有人都死死盯著自己。準確來說，是死死盯著他的背后。

　　史艷文寒毛卓豎，霎時汗流狹背。下一刻，一只手猛地抓在他肩上，嚇得他渾身緊繃。

　　“總算，來了一位像樣的人物。”

　　‘什么時候……’史艷文心驚肉跳，來不及思考自己是何時暴露，便先下手為強，“喝——”

　　一聲暴喝，史艷文震碎偽裝，掙脫擒拿。自知無路可退，他放棄進入地牢，縱身躍向結界，欲在撤離之前一窺內中隱秘。

　　史艷文強闖結界，入眼竟是一座寬闊的水池。眾人好似沉睡一樣，漂浮在黑氣橫溢的水面之上，一張張慘白的面容寫滿安詳。

　　感應到生人的氣息，池中人接連睜眼，兩眼閃爍綠光。如此詭異的一幕讓史艷文驚愕，繼之追命的飛絲迫使他向外轉移。

　　‘那是……網中人！’

　　化魔池中央，一顆巨大的邪繭沉在水底，向外源源不斷地釋放魔氣，侵染池中的百姓。邪繭不止一個，這意味著他們都在“蛻變”。

　　史艷文腦中靈光一閃，似乎發現了這座結界隱藏的秘密。

　　“你看到了。”被人撞破秘密，無我公子眸光微沉。陰風乍起，拂動他雪白的發絲。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史艷文身陷包圍，卻是大義凜然，臨危不懼。

　　“唉。”無我公子幽幽嘆息，劍指點心抽取能量，“既然你看到了，只好請你留下。”

　　邪光大熾中，赤紅劍柄浮現，兇煞之氣蔓延。史艷文有感威脅，運功急踏步伐，攻向無我公子。

　　無我公子云手外格，挽花推卸的同時，副手拔劍橫斬，鋒銳的氣芒逼得史艷文頓足空翻。

　　史艷文落地瞬間，血戮穿腋突刺而來，手無寸鐵的他迅速蓄勢，以純陽真氣擋住劍鋒。

　　兩勁相撞，引爆氣流，沖擊力震開兩人。史艷文借力化退，亟欲脫身，忽感身后劍氣再逼。

　　“啊！”史艷文回身架手，硬接兩道縱橫交錯的氣勁。

　　無我公子縮地成寸，近身斬、劈、點、刺，簌簌鐵畫銀鉤，剎那織繪星圖。

　　‘好快的劍速！’史艷文急急閃避，掌納純陽之氣，再攖無儔劍意，“純陽一氣！”

　　至陽至剛之力爆發，其威浩蕩掀翻魔兵。沛然罡氣如日光激射，照得無我公子以袖遮眼，不得不放任敵人脫逃。

　　“史艷文……”似曾相識的人聲自后傳來，混雜著無限回響的神魔絮語，漸漸都在鏘金鳴玉中遠去。

　　夜之靜謐再臨，全身而退的史艷文鬼使神差地回頭，竟又看見魔眾對無我公子行禮。一時間，徹骨的寒意滲透他的心靈。

　　“蒼離先生說得不錯，這項任務果真兇險。”史艷文移開視線，加快了回程的腳步，“無論如何，先將情報帶回血色琉璃樹。”

　　魔軍駐地之內，無我公子結束視察，返回營帳休息。魔眾如蒙大赦，第一次覺得化魔池也沒那么恐怖——至少沒有現任的魔之左手恐怖。

　　計劃有條不紊地進行，并未受到史艷文的干擾。無我公子路過入侵者潛行的位置，側目瞥了一眼——此地空無一人。

　　“我們還會再見。”

　　血月蓮華穗一步一響。在護營大陣的共鳴中，原本空無一人的所在，一個魔兵的身影若隱若現，仿佛位于虛與實的交界。

　　…………

　　史艷文一路疾行。愛子心切的他，準備通報過后，前往鬼祭貪魔殿一探。

　　他從未真的放棄小空，只是當時的形勢不允許他做無謂的堅持。他寧愿被俏如來與雪山銀燕怨恨，也不能坐視眾人一個一個去送死。

　　如果……如果當時的他能夠行動，就算勝算渺茫，也有一絲希望。然而，現實總是沒有如果。

　　‘仗義，原諒父親是不得已……’史艷文緊緊攥住拳頭。他能為救自己的兒子而犧牲，但他絕不能讓別人替他犧牲。

　　飄遠的思緒回到眼前。這一路，史艷文遇到不少百武會的俠士，都是奉命疏散南方來的難民。

　　聽覺敏銳的史艷文，無意間自閑談的俠士口中，聽說了一個驚人的消息——

　　神蠱溫皇，殘廢了！

　　…………

　　荒野之上，任飄渺拄劍喘息，傷口血流如注。他的雙眼注視前方，全神戒備著攔路者。

　　數個時辰之前，他被苗疆精銳圍殺，九死一生。甫脫險關的他，在還珠樓外遭遇尋仇——對方自稱“宮本總司的徒弟”。

　　這未免太巧了。

　　“紫金雙瞳。”任飄渺篤定道，“你就是那名劍界新秀，弦歌劍姬明霜。”

　　明淵凰巧笑嫣然道：“明霜只是一個化名，我的真名叫作‘日月無光明淵凰’。”

　　“是你。”任飄渺面露訝異，隨即想通了一切，“真想不到，梅香塢內攪亂天下風云的永夜皇，竟然只是一名少女。你的存在，想必連策天鳳也不知情。”

　　“不知情，所以能活。”明淵凰指向任飄渺，“當你出現在梅香塢內之時，就代表你必須死。”

　　“所以不是報仇，而是殺人滅口。”任飄渺露出嘲弄的表情，“只有死人，才能守口如瓶。但是他的局，你又能看透幾分呢？”

　　“嗯？”明淵凰秀眉微蹙，幾朵疑云堆在眉間，生動地反映著她的情緒變化。

　　到底是年輕氣盛，這么容易就被一句試探撩撥。任飄渺因此越發肯定，明淵凰就是那口需要打磨的刀。

　　這個局，所有的局……

　　“錯了。”任飄渺閉上雙眼，語氣中盡顯寂寞，“游戲早就開始了。他們……早已成局。”

　　明淵凰不明就里，跟不上任飄渺的思路。自負智計的她心中不快，祭出無弦琴冷然而立。

　　“為了我的親人，你非死不可。我們無冤無仇，所以就當是為宮本總司報仇了。”明淵凰看著閉目不語的任飄渺道，“我的實力你很清楚，你只有一招的機會。燃盡余火，為你驕傲的一生劃下終點，贏得本凰的尊重。”

　　“哈哈哈……”窮途末路的任飄渺失聲狂笑，不知在笑早有預見的結局，還是最后放縱一次的瘋狂。

　　很快，任飄渺冷靜下來，與明淵凰對視：“你的容貌，應該很像你的母親缽曇摩羅吧？”

　　“至少有五分相似。”一半天魔，一半燭龍，自然是五五之分。

　　“緣慳一面的完美，可惜了。”任飄渺話鋒一轉，“希望你不會像她。”

　　“嗯？”明淵凰不解其意，直覺告訴她，任飄渺在暗示什么。

　　任飄渺言盡于此。他依明淵凰所言，握劍，直身，即便氣空力盡，用不出劍十一。

　　“看來，等不到劍無極與雪山銀燕給我驚喜了。”任飄渺手持無雙劍，傲骨嶙嶙一如既往，“你講要為宮本總司報仇，那你可會一劍無悔？”

　　明淵凰挑眉道：“要比較劍十一與一劍無悔孰強孰弱，但是你還用得出涅槃嗎？其實，通過飄渺劍法前十式，以及不悔峰殘留的劍痕，我也領悟了劍十一。”

　　“哦？”

　　“劍招無限，劍者有限。只有學會兩種劍法的人，才會知曉真正的答案。同樣無窮無盡的一招，同樣無心無我的一劍，你怎能保證就是涅槃與無悔的極限？說到底，不過是你與宮本總司的勝負罷了。”

　　任飄渺沉默良久，道：“宮本總司死了，但是任飄渺還活著。任飄渺死后，你還活著。死去的高手不會進步，所以要趁活著的時候——突破極限！劍……十二！”

　　一聲十二，劍意傾出，氣勢磅礴無匹。劍至盡出無可盡，唯有——全然的劍意！

　　明淵凰睜大雙眼，瞳孔涌現燦然金光。光線所及，時空靜止，心念一動千萬劫。

　　【這……也是蛻變？】

　　她發不出聲音，在這種奇妙的狀態之下，唯有意識運作。當她嘗試發出聲音之時，時光開始流逝，肉體五感回歸。

　　千萬劫后，劍十二至，無弦琴碎。

　　“弦歌劍姬，不能與你比劍，是吾此生……最大的遺憾……啊——”

　　極招反噬，任飄渺氣血爆沖，經脈盡斷。一代劍界傳奇寂然殞落，見證新的神話巔峰崛起。

　　明淵凰低眉垂目，一手虛扶在前，維持著拄琴的姿態，另一手托舉半空，指捻金色琴弦護體。

　　“一步江湖無盡期。”明淵凰操控神力，以弦重塑無弦琴，“這才是真正地退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