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過世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如今父親在老家的遺像上灑滿了黑夜的星屑,它們爭先恐后地想與相框里父親的臉龐有更進一步接觸。
我人生中第一次坐公交車是在我十歲的那年,是從村里去到父親所在工作的城市里。那時候母親是個孕婦。城里的車上總是人擠人,熙熙攘攘的人群沒有一絲空隙。父親牽著我的手,站在一個手扶柱前。公交車走走停停,人群也跟著前仰后翻,父親抓著手扶柱的手牢固的就像長在車上了一樣,任憑車上人來人往的竄動,他的身體依然紋絲不動。
車上的味道令我非常不舒服,封閉的空間里座椅散發出的塑料味兒,擁擠的人群中散發出來的汗臭味、腳臭味和一些大老爺們兒自身散發的體臭著實令人作嘔。公交車每次停車上客時,我肚子里就像有塊大石頭也跟著上竄下跳,在不知道是第幾次停車的時候,終于我肚子里的“石頭”開始順著食管往上涌,我知道,這是要吐了。剛開始我嘗試讓嘔吐物都含在嘴里,可是那些嘔吐物源源不斷地從肚子里爭先恐后地涌出來。最后我的嘴包不住那些倔強的嘔吐物,我索性彎腰一口氣吐在了前面身穿牛仔褲的女孩身上。父親見此情形,一把把我往后拉,然后微微彎腰連忙給女孩兒道歉,再用他的另一只手把女孩兒褲子上的嘔吐物抓到自己手上。
女孩身子抖了一下,因為被嚇到了,等她回過神來,她從包里拿出一包紙巾彎腰擦了擦褲子,一臉微笑的安慰我說:“沒事吧?小朋友,是不是暈車呀?”
我被嚇的不敢說話,躲在父親大腿后面。母親趕忙扭過頭去,假裝不認識我和父親,她覺得我們實在太丟臉了。父親嘴里還是連連跟女孩兒道歉,“不好意思,她第一次坐車。”
女孩兒笑著說沒事,車子到站了,母親先下了車,父親隨后用那只粘滿了嘔吐物的手把我抱下車。
佟熱市,一個我從前從未見過的地方,就連我的幻想中也不曾有過的地方。那里到處都是高高大大的閃亮房子,寬敞明亮的街上全是人,那里沒有山,沒有牛羊雞豬狗,幾乎每一個角落里都是人。這就是父親母親生活的地方嗎?這就是任憶錦說過的,她和她爸爸去的“城里”嗎?
好漂亮,以后我也要在“城里”生活了!我從來沒有像現在一樣覺得一切充滿了開心幸福的美妙氣息。
父親和母親在離他們工作不遠的地方租了一個八平米的房子,兩百塊一個月的房租。房子的后面就是一條河,河里的水又綠又黑,還散發著一股臭水溝里才會有的惡臭。這個房間原來是個廁所,里面有一個坑,直通到下面的臭水溝河。房東把這個坑用一塊紅木板蓋住,上面安了一張一米五的木床。木床旁邊還有一張用兩條長木板凳和一塊木板搭成的床,這張床有一點小,不過給我一個人足夠了。
父親母親在廠子的宿舍里沒有特別多的行李,就兩包衣服和一些日常生活用品。搬完東西后,父親母親帶著我去夜市街買了兩身新衣服,還把我的頭發修剪了,一番打扮后的我看起來干凈了許多,不過我身上的皮膚在老家做農活時被曬的黑黑的,母親老說我活像個非洲人一樣。
暮色降臨的晚上,母親用新買的煤氣爐灶煮了一碗青菜掛面。母親做的面,真的很好吃,我連吃了兩大碗,就連湯汁都喝的干干凈凈。這是我第一次覺得,面條可以這么軟滑,青菜這么香甜。
時間荏苒,歲月如梭。在城里的幾年光景里,我上六年級了。那時我的成績在班里算是中等偏上,我有個好朋友兼同班同學,她叫周子文。周子文父親早年得癌癥去世,她媽媽從她六歲時就開始一個人照顧她。在班級里,就屬周子文和我最是玩兒的開了。盛夏之時我們在那條“臭水溝”里摸魚,爬樹,打鳥和偷菜;寒冬之間我們一起在熱鬧的節日里放鞭炮,光著身子炫耀彼此的新衣服;
父親在母親生下弟弟后,就改行到工地上去找生活了。弟弟上幼兒園以后,母親也到工地去幫忙煮飯。他們每次一走就是半個月起步,只留生活費給我,讓我負責照顧弟弟。弟弟叫崤宇,他現在是幼兒園大班的學子。
父親自從做了工地后,變得又瘦又黑,不變得是他酗酒的習慣。這些年來,父親和母親幾乎每天都要吵架,每次吵架父親的嘴巴就會不依不饒的說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而母親則在感慨自己為什么沒有一條好命的同時,就愛揪住父親的醉話故意找茬。兩人總是這樣吵著吵著就打起來,在我童年的記憶里,母親經常會以跳河跳樓,亂吃藥,或者脫光衣服躺在地上耍賴做要挾。可詭異的是,沒過幾天兩人又能自己好起來,跟沒事人一樣繼續生活。
他們在工地上吵架時,有工友勸著,拉著。等好不容易回一趟家再吵架時,我不會去勸阻,我會任由他們這么吵,這么打。我剛開始不是沒有去拉過,只是沒有多大的作用,他們好像會因為有人勸架而吵得更兇,打的更厲害。只不過如果我不在父母吵架的時候去勸阻,換來的將會是鄰居們這樣的評價:這個小孩兒怎么回事,大人打的那么兇,居然還跟沒事人一樣在那里吃飯、在那里寫作業、在那里和弟弟玩兒,這個大女真不懂事……
我每次聽到這番話,就會用鋒利的白眼對著說話的人刺去,然而…好像并沒有什么用。
市里的工地幾乎都被別人承包了,父親和母親商量后,決定還是回鎮上找活路,鎮上多的是未開發的水溝通渠,他們正好是做這一塊的。
搬家的那天,是個艷陽高照的日子。我很高興,我經常聽周子文說她媽媽老是帶著她搬家,我可羨慕了。我在這條“臭水溝”旁邊住了這么久,對著周遭的風景早已如地上的泥土一般讓人提不起興趣來了。
車子走上高架橋之時,我看到了課本上說的夕陽,橙紅色的夕陽掛在高空之中,遠遠望去果真像個大大的咸蛋黃,余暉從云間的縫隙之中散落在大地上,我伸出手接住一絲余暉的光亮,它落在我手上時,真好看!要是周子文能和我一起看就好了……
夜幕降臨的時刻,我們的車子上了一輛很大很大的船,船上有好幾層,每一層都有很多車。上了船,大家都下來透氣,崤宇一下車就開始熊孩子瘋跑模式,母親跟在他身后像老鷹抓小雞似的護著他,怕他磕著碰著。而父親則是抽著煙望著這片大江,船很平穩地向未知出發,此刻這片沒有任何波瀾的江面,就像他的人生一樣風平浪靜,挺好的,挺好的……
車子到了岸,又開始上高架橋,夜色很重。高架橋上只有我們的車燈劃開寂靜的黑暗。崤宇在母親的懷里呼呼大睡,我的眼皮也跟著昏昏欲睡了過去。
一片漆黑在無邊的夜色中揮舞不止,前方目的地——草浠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