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立冬以后的一天里，我乘218公交，前往銀佐到再轉往濱湖。

　　這座城市的日暮在今天看來，和以往不同了，使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暖意。

　　門扉敞開，我踏下公交車。映入眼里的，是一塊嶄新的站牌。“銀佐站”幾個鐵質的大字出現在站牌上。

　　站牌旁邊，日暮的陽光將已經樹葉落完的老樹映在地面上，它像是一個禿了頂的老頭子，坐在櫈椅上開始多愁善感起來。身子也在地上被拖出長長一抹陰影。與樹葉別離了的枝干們，映照在地上，搖曳不止。像是黑暗里欲要沖破屏障飛往人間的惡靈。

　　地面上微微搖晃著利爪，虎視眈眈地像是隨時準備抓住踩過去的腳腕，拖入潮濕的地底。

　　公交車來到的聲響傳入耳邊。我收回視線，在日暮的光霞里踏上公交車，徑直走到里面窗玻璃旁的坐位上。

　　光霞是從另一端的車窗涌入，灑在我半邊臉上。弄得我臉上癢癢的，欲要撫摸，但又收手，任憑它將溫暖與癢意送到臉上。

　　另一半臉則映在車窗上了，我開始仔細打量起車窗上自己的模樣。然而車窗外面的景物老是弄得玻璃上的輪廓忽閃忽現。

　　我只看得見一副眼鏡，鏡片中央射出一道光，射在車窗上。當我回過幾次頭，再轉過去時，我被車窗上映著自己模樣的那個人的眼睛射出的光，刺痛了眼睛。我的視線開始模糊不清了。

　　我開始嘗試在記憶中尋找自己的模樣。

　　在2012年的秋天里，一個11歲的孩子開始了與爺爺明目張膽地抗爭。

　　秋天的黃昏，總是那么讓人留戀，尤其是家鄉那個被秋日照得暖洋洋的小鎮，我是多么愛著那個小鎮啊，除了母親，那兒是我生命起源的另一個地方。

　　吳雙走出學校已經發銹的鐵門，下午的陽光直直照在臉上，讓他有些睜不開眼。

　　吳雙抬起手臂，遮住額頭與眼睛之間，開始在一堆大人之中尋找自己熟悉的身影。

　　自從吳雙上了六年紀，就很少有過家人來學校接他回家了。

　　看著同學們出了大門后，各自跑向自己的家人。吳雙嘿嘿發出了笑聲。

　　并不是所有同學都有這種放學后有人接的待遇，一個黝黑的孩子從后面蒙住了吳雙的眼睛。

　　“嘿嘿，猜猜我是誰？”

　　“劉小明，啊，你快放開，你手上都是汗，濕乎乎的?！?p>　　“嘿嘿，你怎么還不走？你爸媽沒來來接你嗎？”

　　吳雙拿開劉小明的手，一個精瘦，皮膚黝黑的孩子出現在視線里。吳雙遮遮掩掩地回答劉小明：“沒有，他們今天沒空……”

　　劉小明聽到后，一只手搭到吳雙肩膀上，說：“走，我們去玩，小孩子才要人接呢。我們去集市上看大姐姐!”

　　“我不，我還要回去寫作業呢。”

　　“我早就寫完啦!”劉小明打開書包，拿出練習本遞到吳雙面前，說：“唔，我的借給你抄?！?p>　　集市位于小鎮中心，而小學就建在集市的西南方向。距離很近，大約七百米。

　　在秋季的下午，兩個孩子挨在一起，走在連通小學與集市的馬路上。

　　“吳雙，你爸爸是做什么的啊？”劉小明問道。

　　“我爸爸是抓壞人的?！?p>　　“是警察嗎，就跟王小花她爸爸一樣？”劉小明鼓著圓滾滾的眼睛說道：“有一次我在集市上看見王小花和她爸爸了，他爸爸是穿警察服的，好高大啊。我敢打賭就是李老師也打不過他?！?p>　　“對，我爸爸是……不是吧，體育老師可是能把乒乓球桌舉起來的，我們都見過?！?p>　　“真的，王小花爸爸有兩米高哩!”

　　劉小明說話間，或許是命運的安排，吳雙回過頭看了一眼。

　　一個拉著大板車的老頭子，在學校門口的馬路對面停下，望向早已等候多時的家長與學生之間，他在尋找自己的孫子。大板車的皮帶沒捆好，導致一些堆積起來的紙皮、破罐子之類的開始搖搖晃晃，他只好放下大板車的兩個手把，去系好皮帶。

　　“你在看什么？吳雙。”

　　吳雙的眼里頓時有些不知所措了，他趕緊制止想回過頭的劉小明，因為他不想讓劉小明知道自己的爺爺正在拉著一堆垃圾到處走。

　　“你別看，我們趕緊去集市吧?！?p>　　“喔?！?p>　　吳雙對于爺爺撿廢品賣錢的逃避，來源于他上小學以后才逐漸萌生的自尊心。然而爺爺在系好皮帶以后發現了走在前面的吳雙。

　　起初爺爺喊叫了吳雙，不知道是不是馬路上汽車行駛的聲音太大，爺爺的呼喊聲淹沒在了嘈雜的馬路上。

　　在秋天日暮的光霞里，得不到回應的爺爺拉著大板車，更加賣力地踏著腳步，朝前面越來越遠的孫子走去。

　　馬路上汽車鳴笛不斷，誰都不想在放學之際把車快速地開過學校。那樣會增加事故的發生。

　　吳雙的背影漸漸消失在了緩慢行駛的汽車后面，爺爺步子放慢了下來。

　　“今天是七號嗎？”劉小明說道：“我記得昨天是六號?！?p>　　集市上趕集的時間分為1、4、7號，或者11、14、17……要是不趕集，集市上只有些賣菜的小販。

　　“是七號?！眳请p回道。

　　“嘿嘿，你還記得上次，集市里開藥店的那個大姐姐嗎？”

　　“記得?！?p>　　“她輕輕摸我的頭，夸我帥呢!”

　　“……”

　　吳雙看了看劉小明好似一個星期沒洗的頭發，又瞅了瞅他黝黑的臉。身體顫了兩下。

　　“啊，劉小明你好惡心。”

　　“呸呸呸，你肯定是嫉妒我的帥氣。”

　　“……”

　　兩個孩子走進集市，在攤邊各種各樣新奇的玩意中游走。

　　“劉小明你看，好帥的陀螺。”吳雙指著一家店鋪里面，整整齊齊擺放在陳列柜上的陀螺說道。

　　“轉起來一定很快?！眲⑿∶骼请p的手說：“走，我們進去看看?！?p>　　“可是我們沒錢……”

　　“看看又不花錢。走嘛，進去看看。”

　　一進店，柜臺后面的老板娘就注意到了吳雙兩人。這是一個忙于生計的老女人，帶著一副鑲金邊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她用外地的口音向吳雙他們詢問：“你們想要買什么？”

　　劉小明抬起手，指陳列柜上的陀螺。

　　老板娘就把陀螺拿下來，遞給劉小明。

　　“可以拆開看看嗎？”劉小明說道。

　　“劉小明……”吳雙拉了拉劉小明的衣服，湊到他耳邊，努力把聲音壓低到老板娘聽不到的程度，悄悄對他說“我們沒錢!”

　　“可以拆開看看，小心點喲，弄壞了要買的?！?p>　　得到了老板娘的允許，劉小明拆開盒子，取出一個嶄新的陀螺放在地上，把卡條一拉，陀螺快速在地上轉動起來。

　　劉小明欣喜地對吳雙說道：“吳雙你看，比王小小的陀螺快多啦!”

　　在課間休息時，王小小總喜歡在走廊上當著同學們羨慕的模樣前炫弄他的陀螺。

　　有一次劉小明和吳雙走到王小小面前，早已有一堆擁護者的王小小，對于想要加入的吳雙和劉小明，回以視若無睹。

　　但是那時劉小明閃閃發亮的眼睛，與現在一樣在閃閃發亮。

　　老板娘眼鏡下清瘦的臉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一副嚴肅的臉。

　　這個蹲在地上已經玩弄許久陀螺的孩子，讓她逐漸失去了耐心。她語氣明顯有些不耐煩了，因為陀螺底部的角兒，已經有了些許磨損，沒了當初嶄新的模樣。

　　“你們要買嗎？”老板娘說道。

　　“……”劉小明頓了一下，“今天沒帶錢，明天在買吧。”

　　“那你們明天再來?！闭f著老板娘搶過地上的陀螺，放回陳列柜上。

　　劉小明不舍地走出店鋪，眼睛還在閃閃發亮。他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忘記詢問陀螺價格了。

　　“吳雙呀，你去幫我問問價格。”劉小明從后面輕輕推了推吳雙。

　　“啊……你自己去呀。”吳雙弱弱地說道。

　　“哼，你還把不把我當朋友啦？”

　　“快去呀!”

　　面對拿友情作為武器的劉小明，吳雙不想失去這個朋友。只好怯生生地走到老板娘面前。

　　“陀螺多少錢？”

　　“平常賣17的，你給15塊錢就夠了。”老板娘看著虎頭虎腦的吳雙，嚴肅的臉緩和下來，逐漸有了微笑。

　　在那個時候，買一個陀螺的錢大概是吳雙一年的零花錢。

　　劉小明知道他沒有足夠買到陀螺的錢，閃閃發亮的眼睛頓時有些黯淡，失落地走到一旁。

　　“劉小明，走我們去吃冰糖葫蘆。我有錢。”吳雙跑過去拉住劉小明的手安慰道。

　　下午的集市已經沒了中午的熱鬧氛圍，一個11歲孩子的“惡念”開始蠢蠢欲動。那時的劉小明仿佛變了一個人，在冷清的街道上，用吳雙視為無比珍貴的友情作為武器，冷不防地抵在吳雙背后，把他推向“犯罪”。

　　自己則是跑到遠處，躲在墻壁后面，只露出半個身子，對吳雙眨著眼，揮手催促他快點完成自己交待的“任務”。

　　而吳雙站在店鋪門口，緊張到手已經濕乎乎，額頭也已經冒出了汗珠。他感到頭腦一陣恍惚，正在用不清晰的思維去想，搶完東西以后自己該往哪里跑。

　　正在這當兒，吳雙頭腦一陣眩暈。他感到腹部正在翻涌，隱隱作嘔。

　　“吳雙，你快去啊!”

　　在吳雙沖進店鋪門檻以后，那種眩暈感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腦袋里白茫茫一片。沒有了對當下的思考。

　　他快速地跑到陳列柜下，快速地拿起陀螺，然后快速地奪門而出，一氣呵成。甚至在吳雙后來回想起這一系列動作時，他都感到一陣眩暈，不可思議。

　　老板娘緩過神過來時，吳雙已經跑到二十米遠的地方啦。

　　老板娘當即叫罵起來，隨后沖出店鋪追趕吳雙。

　　“你這死小孩，給我站住!”

　　在日暮的光霞里，背著書包的吳雙，書包在背后大幅度的抖動。他拼盡全力跑向劉小明，后面跟著一個不斷叫罵的嚴肅女人。

　　吳雙的眼睛里已經盈滿淚水了，他一邊跑向劉小明一邊壓制自己欲要奪眶而出眼淚。

　　就在那時，吳雙第一次被他無比珍視的友情拋棄了。劉小明見到吳雙帶著恐怖面容的老板娘朝自己跑來，劉小明立馬就嚇得逃走了。

　　吳雙心里頓時涌起了一股巨大的無助感。再也壓制不住自己的眼淚，他眼淚汪汪的掉了下來。

　　吳雙一邊拼命跑出集市，一邊“嗷嗷”的放聲大哭。他心想只要跑出集市，跑到學校，再躲進教室里，他就能擺脫這個怒火中燒的女人。

　　“死小孩，你給我站住。我要把你抓進警察局里?！崩习迥镆贿呑分鴧请p一邊呼哧呼哧的喘著氣叫罵道。

　　“嗚……你別把我抓進警察局里去，我錯了……”

　　“你給我停下來，我就不抓你到警察局里去?！?p>　　“嗚……”吳雙一邊跑一邊哭，他不敢停下來面對身后狡猾的女人。他只是跑啊，跑啊，全是都是汗，頭發也已經被汗水浸濕了。整個臉上都是淚水和汗水。

　　老板娘終于體力不支，步伐開始慢下來。而學校就快到了，吳雙這時感到雙腿已經沒了感覺，他馬上就要暈過去了。

　　可是一想到嚴厲的老板娘把自己送進警察局，轉而關進監獄?？峙伦约哼@如同春筍露尖般還有著無限的青春，就會毀于一旦了吧。

　　他多么想像平常一樣，早上被慈祥的奶奶叫醒，然后背著自己印有奧特曼圖案的書包去學校上課啊!

　　他還有自己喜歡的女同學，還沒對她表述心意呢!他還有對自己滿懷期待的語文老師，要是讓語文老師知道自己做了這種卑劣的事，那她一定會直接地厭惡自己吧!

　　他已經被劉小明拋棄了，他不想再失去一位藹可親的老師啊。一想到老師和藹可親的臉，瞬間變成老板娘那般嚴肅的臉。吳雙頓時就清醒了許多。

　　他的大腿已經開始逐漸被無力感占據了。

　　不過，學校已經出現在了眼前。他欣喜起來，眼淚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流干了，臉上也沒了剛才十分恐懼的神色。

　　“還給你，別追啦!”吳雙把陀螺向后面扔去，說道。

　　然后繼續朝學校跑，跑啊跑啊，馬上就要跑不動了。他心想自己都已經把陀螺還給她了，應該不會繼續追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