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室寂靜，床幔低垂，燭火搖曳，已經是掌燈時分。

　　垂簾動，珠玉簌簌有聲，有腳步聲轉入內室，身影清晰映上床帷。帷幔外代兒唉聲嘆氣，“大小姐還沒醒？”

　　真兒輕聲道：“大小姐這病時好時壞，我看這些湯藥吃著也沒多少用處啊。”

　　晴兒哽咽道：“大小姐會一直這樣病下去嗎？”

　　病？誰病了？

　　我不是被朱洛意抓回去，被他折磨、虐待至死了嗎？

　　我閉目澀然一笑，從心里覺得這一切如此可笑，難道我又重生了？

　　白云蒼狗，世事無常。

　　悠悠時光不過是白駒過隙，轉瞬而已。

　　這日傍晚，我正與代兒對坐窗下，清點我抄錄的厚厚幾冊經文。一時，晴兒回說，賈太醫來了。

　　我并不進幔子去坐，只讓代兒搬過一張小桌來，放下一個小枕頭，便命晴兒請。

　　賈太醫進來忙上前請了安。

　　我微微含笑道：“賈太醫，又要勞煩你了。”一面說，一面慢慢的伸手放在小枕上，代兒拿了絲帕掩了我的手。晴兒連忙端著一張小杌放在榻前，略偏些，賈太醫便屈一膝坐下，歪著頭診了半日，又診了另只手。

　　“這個……”他沉吟片刻，須發微顫，抬首看了一眼代兒，緩緩開口道：“大小姐，并無別癥，只是有些勞累，究竟不用再吃藥，只要好生休息就好了。等寫個方子在這里，若大小姐愛吃便按方煎一劑吃，若懶待吃也就罷了。”

　　代兒忙回身對晴兒說：“你去小廚房看看大小姐的碧粳粥好了沒有。”

　　待晴兒去了，代兒也退出去將門半掩起來，屋里只剩下我和賈太醫，他一臉憂切，“大小姐決定了？”

　　我低著頭不說話，良久后，我抬起頭，微微一笑，眼中有淚光瑩然，淚光之下卻是堅定，“是！”

　　我驀地長跪在賈太醫跟前，他一驚，忙也跪下，“大小姐，您，這是做什么？”

　　我重重的叩下頭去，“賈太醫，請你幫我！”

　　賈太醫張了口，一時怔怔不能言語。沉默片刻，終于長嘆一聲，“首輔大人對學生有救命之恩，可是大人現在受疾病困擾，學生卻無能為力，每每想起，心里便萬分愧疚！”他身子顫抖，眼淚滾滾落下，“大人病中偶有清醒之時，再三囑托要學生照顧保護大小姐，大小姐有命，學生自當遵從。”

　　我抬起淚眼望著他，此時此刻，似乎說什么話都是多余，我只是默默微笑，傳遞著我的感激。

　　賈太醫離開時給了我一個綠玉小瓶，像個小鼻煙壺一般，他面上不動聲色，手上卻有輕微的顫抖。

　　“這是毒藥……”他的聲音也有些微顫動，“大小姐，三思而行啊。”

　　我如削的雙肩微微發抖，強自鎮定，下唇卻已咬出血痕。

　　已交亥時，內室里只有一盞桌燈發出黯淡的光芒。

　　我立在窗下，目光幽幽望著窗紙上自己的影子，心頭諸般滋味糾纏在一起。

　　“大小姐……”代兒走過來為我披上氅衣，輕輕說：“真的要這樣做嗎？”頓了頓，她又說，“大小姐，沒有別的好辦法了嗎？”

　　我搖頭，復又點頭。

　　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

　　我垂下眸子，竭力驅散心底恐懼。

　　靜了片刻，代兒低低道：“大小姐，您悄悄的逃走吧。”

　　“逃？”我語聲飄忽，悵惘無盡，“我能去哪里呢？”我哀哀一笑，“這外面的天地就一定會美好嗎？”

　　我已經經歷過一次了，結局很慘。

　　父親是真正已經油盡燈枯了。纏綿病榻，與行尸走肉并無不同。府里從起初想盡一切辦法為他醫治，到如今已徹底放棄。其實眼看他這個樣子，我也曾想過，寧愿讓他保持著昔日風華，在最高貴的時候離去——而不是被時光碾壓，飽受疾病摧殘，以龍鐘的姿態踏上黃泉。只是，當聽到太醫親口說，父親時日無多的時候，我仍是無法接受。父親病勢沉重，我凝望著他，黯然嘆息。父親向來是最愛潔凈的，怎能讓他帶著憔悴病損的容顏離去。我讓晴兒取來玉梳，扶起他，親手幫他梳理頭發。

　　屋內死水般的沉靜，唯有藥香的氣息淡淡繚繞。

　　靜，長久的寂靜，靜得讓我錯覺，時光停止。

　　我抱著父親，肩頭微微抽搐。

　　“爹，我沒有權利選擇自己的人生，我只能嫁給朱洛意嗎？”

　　新婚的那天，所有的典禮儀式，我都老老實實的遵行：喜轎抬進大廳堂層，有人打開轎簾，我裊裊婷婷的被攙出轎。進新房門時，我接過內裝五谷雜糧的紅綢扎口的寶瓶，在全福太太的攙扶下越過新房門檻兒上的那個馬鞍。坐帳時，我一動不動的垂著頭，任憑朱洛意拿秤桿挑下紅蓋頭。隨后，兩人在南炕盤腿對坐，喝交杯酒，吃餃子。

　　按規矩，朱洛意要出新房去陪客人。客人多，親友多，等到朱洛意再回新房的時候，全福太太說話了：“時間太晚，已過子時，是第二天了，按規矩合巹禮必須推遲到第二天夜里。”

　　朱洛意連連點頭稱“不能違背規矩”，不能在新房內停留，他便另覓宿處。

　　第二天夜晚的合巹禮繼續下去。

　　我和他臨睡前又上炕對坐，中間扣著銅盆，兩名服侍的全福太太各夾起一個半生不熟的餃子，我和他各咬一口。

　　全福太太們把我和他扶到床邊坐下，擠滿新房看熱鬧的親友們才絡繹散走。最后出去的是代兒，眼看她在我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又向朱洛意叩了頭，起身退出新房，并回手拉住門鼻，要把洞房門關上。

　　“等等！”尖銳的喊叫一下子止住了代兒關門的動作，朱洛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蹙眉咬牙，額頭冒汗，嗓音都哆嗦了，“失禮……”朱洛意胸腹間突然絞肚翻腸疼痛難忍。他跑出新房，扶著墻壁，眼前昏花一團，跟著就大口大口嘔吐。

　　大夫趕到時，朱洛意已昏睡過去，渾身發涼微顫，一張臉兒慘白。看罷病情診罷脈，大夫憂心忡忡地說：“將軍病情古怪。學生先開些安神驅風的藥，待天明請太醫同來會診，才好……”

　　天亮之后太醫會診似定了一個新藥方，朱洛意仍不省人事，睡在床上，渾身火炭一般。他的姬妾們寸地不離，只圍著干哭。春白更比諸人哭的忘餐廢寢，覓死尋活。

　　到了第五日早晨，百般醫治不效，當下眾人七言八語，有的說問卜求神，有的薦僧道，有的說請符水，種種喧騰不一。

　　天黑下來，病榻上的朱洛意昏昏沉沉中說了一句話，沒有人聽清楚他說了什么，他死了。

　　一月后，“朝瑰軒”。

　　我披頭散發地坐在院中，望著天空發呆。代兒想幫我把頭發綰起，我也不要，任由頭發披在肩頭。

　　“大小姐在想什么？”

　　代兒以為我會像以前一樣，不說話，不料我今日心情似乎很好，竟回道：“想我小時候的一些事。”

　　代兒輕聲說：“院里涼，大小姐還是回屋呆著吧。”

　　我側著頭笑了，一把烏發斜斜地傾瀉而下，垂在臉畔。烏發素顏，“心里涼，就不覺得院里涼了。”

　　代兒再也說不出話來。

　　我又望著天空開始發呆，如同一個沒了生氣的泥塑，望到極遠的天際，遠處夕陽如血、孤鴻哀啼，我眼前一切都朦朧不清。

　　我淡淡地笑開，緩緩向屋內走去，素袍裹身、長發委地，蒼白的臉上只有看透一切的淡然平靜。

　　夕陽斜斜照進了進來，屋內一切都帶上一層橙黃的光暈。

　　代兒端來湯藥，我勉強喝了兩口，因腸胃承受不住，“哇”的一聲都吐了出來。代兒忙用手帕子接住，登時一口一口的把一塊絲帕子吐濕。真兒忙過來送上一盅溫水，拿了大漱盂，我漱了一口，吐在漱盂內。

　　真兒：“大小姐……還是請賈太醫過來瞧瞧吧……”

　　“我去躺一躺就好，你們不要大驚小怪的！”

　　月白，風清，人寂。

　　我起身揭起床幔，赤足踏了絲履，只著一件輕透飄逸的紗衣，緩緩行至鏡前。鏡中人披了雪白絲衣，長發散覆，如墨色絲緞從兩肩垂下，眉目如舊，只是那雙眼睛，一樣的深瞳長睫，卻分明不同往日。我沉思默默轉過大鏡，腳下輕飄飄的，行止間袖袂翩翩，衣帶當風，緩緩走到一盆花旁邊。

　　父親特別喜愛這種花，有一日從外面帶回這盆奄奄待斃的花，就交由我侍弄，經了我的手不但起死回生，而且欣欣向榮，綠葉都如翠玉片似的堅挺有力，長出許多新芽，今秋果然開出了一朵朵碩大的花兒。

　　我對著那些在月光下格外美麗的花朵看了好一陣，然后把花瓣一片一片揪下來，揪完了一朵又揪另一朵，揪完了花又揪葉，盆邊地面上霎時像落了一層厚厚的雪。

　　坐在炕桌邊打盹的代兒突然驚醒，怔忪了片刻才看清那盆已經禿禿的無花無葉的光桿、看到一片花瓣綠菊葉片上立著白衣散發的我。

　　代兒嚇得聲音都在顫抖，“大小姐，在做什么？”

　　我回過頭來看她，我一張臉蒼白若死，眼眶透著隱隱的紅，一眼望去不似活人，倒像幽魂一縷，我嘴角噙了一絲冰涼的笑容，“這花的大限到了。”

　　代兒眼睛瞪得大大的，冷汗不住冒出，顫聲道：“大小姐，太晚了，快歇息吧！”

　　“是啊，睡吧！”我笑了，笑容分外冰涼詭異。

　　樹梢風動，月影移墻，夜風更涼了。

　　不知何處吹入的冷風，撩起帷幔在昏暗的屋內飄拂。

　　燭影跳動，將我的側影映在墻上，忽明忽暗。

　　我望著代兒，忽然偏頭一笑，恰如從前天真模樣，眼中卻是無限凄涼，“我害了朱洛意，他們怎么肯讓我活著呢？我是活不下去了。”

　　代兒見我這般，一時心慌意亂，欲去叫人，怕夜深造次，又怕我有什么原故。勉強笑道：“大小姐，奴婢扶你躺下吧。”

　　我聽了，把頭漸漸的低了下去，身子漸漸的退至床上，一言不發，嘆了口氣，便躺下去了。眼珠卻直勾勾地盯著頂上，氣若游絲，斷斷續續開口，“我……這次又是……這樣的結局……難道，我又錯了？”我臉上瞬間散發出淡淡光彩，瞳光漸散的眼里亮了一亮，“下一次……我好好選擇……我的人生會不會好一些呢……”陡然間，我的聲音戛然而止，就這么斷了。

　　代兒至跟前一看，只見我慘白的臉上眼窩發青，嘴唇泛青，嘴角淌下一道殷紅的血，殷紅里帶著一點兒慘碧。

　　缺月三更掛疏桐，香魂一縷隨風散。

　　玉簾微動，有風吹過，微弱的哭聲，一聲聲催人斷腸。

　　不知何處飄來琵琶曲，仿佛有人在和著樂曲唱道：一念放下，萬般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