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又過了一天,也就是七月十號星期天,這天上午七點左右,奎道尹便像往常一樣醒來去公安局。
一年同時開建十條線的廣州地鐵非常擁擠,這一點就算和香港比也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擠在人堆里,甚至連呼吸的能力也失去了。伴隨著夾過來的男女老幼的肉體,還有各種難聞的臭味。汗臭,體臭,夾雜著排泄物等生物性味道,使得它頭暈且惡心。
地鐵根本不停,轟轟地仿佛連續跑了幾個小時,他也變得越來越難受。
車廂搖搖晃晃,每一次抖動,他的頭暈都會加劇。
他想通過調整自己的內在的“氣”來抑制住暈眩。幸運的是他成功了,惡心至少沒有變得更嚴重。甚至有時候感覺減輕了。
而且好像與周圍的人的觸感也從堅硬的碰撞變成柔軟的融合。
整個車輛里好像成為了一個溫泉。他將身體浸泡于其中,靈魂也好像被化開。
虛假的感性給他的夢很快就醒了。不知過了多久,他已經躺在醫院的床上了。
據車上的人說,他貌似休克在了車廂里。但居然就那樣子被人擠著夾著因此站著沒有倒下。過了五個站車廂里變得空了一些后才倒在了地上。然后就被送來了醫院。
通過郵件,他大概了解了事情的經過,也知道了醫院已經向公安做好說明,讓他們給自己放了一天假。
就算是那一群每日與反社會暴力傾向的紳士女士們打交道的公安局,也知道對自己的員工不應該做的太絕,否則就是“殺雞取卵”罷。
總之,他久違的可以什么也不想地安靜地躺著了。
醫生說他暈倒的原因是過度疲勞和睡眠不足,這一點并無意外。
下午就走。
當然,來看望他的同事一個也沒有,這反而能讓他靜靜休息。可是事與愿違,隔著簾子,旁邊的床位上傳來了煩人的噪音。
“誰在那里啊?”他問。
那噪音沒有停下,也沒有回答他。好像根本就沒聽見他。
于是他只好站起來,不客氣地把簾子拉開了。
他看到了一只像哥布林一樣地怪物,不對,那是外表奇異的人。四肢詭異地細長,如藤蔓一般纏繞著自己的貧弱的身體,骨頭的形狀肉眼可見。
同樣為人,奎道尹擁有共感性,因此他被嚇到了。
同時,由于這個“活體”的肉體正在抖動著,好像馬上就從筋骨上掉落一樣,他感到恐懼和惡心。但如果是死者,他應該已經習慣了。
“醫生!快過來一下!”他喊道。
兩個護士趕到了他的病房,趁著她們急忙處理突發情況的時候,奎道尹偷偷地從病房里離開了。他沒有和醫生打招呼就從醫院出去了。那里沒法呆。
下午的陽光透過天空,照在市井喧囂的街上。
因為今天放了假,他居然不知道該干嘛了。
想了一會,他決定還是去阿姨的那個印象不太好的演唱會去了。
去越秀區市民活動中心最近的車站里醫院最少也要坐上一個小時的地鐵,位置就在某個城中村的邊上,周圍許多破爛陳舊的店鋪招牌。
他遲到了二十分鐘,演唱會應該已經開始了。放置在一樓的標識略略謙虛,上面只用粉筆寫著演唱會的基本信息。
一樓空空如也,咳嗽一聲都有回音。他仔細聽了一聽周圍的聲音,但期待卻落空了,因為真的一點聲音都沒有。
真的是這里嗎,他想。
但,在他慢慢走上樓梯后,悠悠的歌聲卻逐漸傳進他的耳朵了。越往上走聽得越清晰。
在四樓的音樂廳門前他停下了腳步,他雖然看不見門對面的情況,但自己已經處身于音樂之中了。一個未曾聽過的女中音的美妙歌聲,宛如唱片一樣,不算完美,卻非常有味道。但是歌聲里氣息卻夾雜著一些無力。
終于,他克服了恐懼,微微打開了門,露出一道勉強一個人能通過的縫隙。他不想被十幾年沒見的阿姨看到。
他被陸笙厘的外貌驚嚇到了。她是一個白血病晚期患者。
雖然終于來到了這個能直接聽到音樂的大廳,但他卻無法集中注意力于音樂上。
陸笙厘頭上扎著粉黃色的發飾,卻沒有一根頭發。演出的服裝是比較樸素的淺藍色長裙,上面有一些白色杜鵑花圖案的裝飾。鞋子是白色的高跟鞋。但奎道尹卻注意到那雙鞋子看著并不新。
她后背有兩只翅膀,因此,整體造型應該是蝴蝶。
中國歷史上最有名的兩只蝴蝶:梁祝和莊周,陸笙厘不知是哪一只。
但是一旦注目到陸笙厘的面容,他卻無法將目光轉移開了。美麗的容貌確實令人感動,但丑陋到凄慘的臉也同樣令人動搖。
陸笙厘55歲,卻有著75歲的臉。上面的肌膚就像長年泡在水里犯人腐朽木塊。宛如魯迅的祥林嫂那樣滄桑,無氣無力。但是,比起祥林嫂的枯瘦、干癟,陸笙厘卻是尸體般腐壞、水爛。
自出生以來,奎道尹從來沒有對一個人抱有如此強的同情心。他見證過無數遭遇悲慘命運的死人,斷裂的尸體,穿孔的臟器對他而言都只不過是物體,當面對一個活物時,他果然還是會受感情驅使。
他選擇了一個最后面的座位。周圍都是看著不懂藝術的城中村市民。
隨后,他注意到了一個不尋常的觀眾。他就坐在奎道尹旁邊。
那個人戴著帽子和口罩。通過唯一稍微露出的眼睛,奎道尹確定此人大概率為男性。他直直地看著舞臺上的陸笙厘,宛如想要獲得獵物的猛虎一般。
他穿著長袖的衣服,遮住了整個手臂,因為這個大廳的空凋并不強烈,因此顯得分外奇怪。總之相當可疑。
在傳過來的紙上記下了名字后,奎道尹決定還是認真聽陸笙厘唱歌罷了。
陸笙厘現在唱的歌是俄羅斯歌劇家鮑羅丁的《伊戈爾王子》里的作品。她貌似沒有注意到奎道尹,而是專注于歌里。在進入到房間之前,奎道尹就知道她唱的是俄語版的《波洛維茨人之舞》。
“山谷里的薔薇盛放燦爛,綠林里的野鶯婉轉鳴唱”
雖然和完美還是有距離,但確實是非常美的歌聲。沒有活力,但是很有感情。
一曲終后,客人們溫柔地鼓起掌來。奎道尹也順便觀察了一下這一群觀眾。
在這里個被稱為“大廳”的小房間里,擠了大概三十個人。大部分人從外表上看都只是所謂的大眾。當然,在大眾這個概念下所被包括的人,也不是所有人長得都一樣的。
陸笙厘的演唱會繼續進行,除了俄羅斯的歌劇,她還唱了古今東西很多的歌,也有紅歌和一部分軍歌。每一首歌都展現了她熟練的歌技,可惜偶爾會走音或者缺音。
但奎道尹越聽,內心越被吸引過去,就如他和陸笙厘之間的血緣關系一般,他與那些歌曲之間仿佛也有某種聯系。
雖然那些歌曲大部分他只是第一次聽到,但都好像還在胎兒時就已經通過子宮內膜進入過他的耳內。他感覺很熟悉。
陸笙厘所唱的歌很多都有一個特點,就是刺骨地悲涼。因白血病而造成的髓外浸潤帶來的切身的痛感通過她的歌聲傳達了出來。
但演唱會卻沒能圓滿結束。
正當奎道尹閉著眼靜靜聽著歌聲時,房間突然騷動了起來。所有人都驚呼起來,整個房間都沸騰了一般。
慢慢張開自己的眼瞼后,他看到了一個可怕的東西。
“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