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光線昏沉,藺風坐于案前,翻看乾京來的一整沓信件,時而蹙眉,時而冷笑。
房門被輕輕敲了敲,云爾低聲道:“家主,江公子回來了。”
“知道了。”藺風揉了揉眉心,將看過的信件拋進取暖的火爐,蓋上青銅鼎蓋,面容陰沉地往外走。
趙凜剛穿過外院,一道身影便迎了上來。
淡淡的聲音難得有些關切:“你去了何處?”
趙凜眨了眨眼,回答道:“百儀樓。”
見他如此神色,藺風緊蹙的眉頭卻倏然松開:“你見過沂陽公主了?”
沂陽公主為姜杳而來,自然會去他歇腳的百儀樓。
兩人一前一后穿過內院,趙凜搖頭道:“我見到她,她卻沒見到我。”
他又問:“為何沒告訴我?”
藺風方才舒展的眉宇又緊緊擰在一起:“暗梟沒有得到消息。”
趙凜訝異了一瞬,驚奇道:“原來還有暗梟探聽不到的消息。”
一句調侃的話,卻撥動了藺風腦海中的弦,電光火石之間,有個念頭一閃而過。
她一直在想藺辭是從何處知道了能讓汪家不惜滅口的秘密,或許從一開始,她就忽略了一些細節。
“你在擔心我?”趙凜偏頭看她,眸光若星辰閃動。
藺風垂眸,聲音不帶一絲感情:“我是擔心你的身份太早暴露,會給我帶來麻煩。”
趙凜嘴角的笑意一凝,眸色沉了沉。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他聲音也淡了幾分:“暗梟沒得到消息,你又是如何得知?”
“今日從萬佛寺回城的路上,看到了公主的碧驄馬。”
時下民風開放,是因為戰火連天,已顧不得禮法約束。
尋常人家的女子,不敢獨身在外,世家貴族的女眷,不會獨身在外,若是江湖中人,不會在規定過非驛馬不得疾行的官道上飛馳。
青馬紅衣,能在官道上催馬疾行的女子,也就只有以率性灑脫著稱的沂陽公主趙伊了。
趙伊是趙凜一母同胞的親妹妹,若是讓她見到死而復生的趙凜,只怕要橫生許多枝節。
“你放心,她是來找那瞎……姜杳的。”
一句“瞎子”險些脫口而出,又覺得如此有些過于刻薄,硬生生改了口。
名輕字貴,他直呼其名,也不見得寬厚到哪里去。
藺風大抵明白趙凜對姜杳的抵觸之情。
他那么痛恨星相師,厭惡姜國師,自己的妹妹卻一顆心撲在這位國師之子身上。
就好比有一天,藺青蘇或者藺青螢想要嫁給汪皎那個狗東西一樣,那她一定郁氣難抒。
想到此,藺風語調竟輕快起來:“我知道,沂陽公主來得正好,她能把姜杳拖得更久一點。”
只要趙凜不出現在趙伊面前,趙伊的出現就是絕佳的助力。
趙凜有些不悅,不知是因為她對趙伊的利用之心,還是她言語中難掩的幸災樂禍。
他悶悶道:“你讓姜杳去和汪家斗,自己就撒手不管了?”
“當然不會,姜杳反感汪家,卻無從下手。他現在正讓人打探汪家的消息,可是汪家不會傻到不懂得掩藏。”藺風冷哼一聲,“我現在要做的,是給姜杳遞刀。”
“怎么做?”
藺風不答反問:“你知道沂陽公主離京,為何暗梟沒得到消息嗎?”
趙凜搖頭。
“因為,世上總有暗梟探聽不到的地方。”這是牧愁說過的話,那日她心里一團亂麻,只覺得此話難解,如今一切理清后,才發覺這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道理,“暗梟的消息網廣闊無垠,是因為暗梟潛于各行各業,馬夫走卒,商賈小販,有人的地方,就有消息的交流。可總有一些事,是在暗梟看不到的地方進行的。”
趙凜還是不懂。
“我父親遇刺后,我一直想知道汪家殺他滅口的原因,我從刺客追查到背后的組織,得知汪家是買兇殺人,線索就此而斷。”提起藺辭的死,她長睫顫了顫,聲音有些低落,“汪家雇傭殺手,是暗梟看得到的地方。我父親得知汪家想要掩藏的秘密,卻不為暗梟所知。”
“所以,你已經知道你父親為何遇刺了?”
“還不知道。”藺風嘆了一聲,繼續道,“但我已經知道該如何去查了,就像沂陽公主悄然離京一樣,在暗梟看不到的地方,她的蹤跡,總有可追尋的余地。”
藺風長篇大論說了許多,她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沙啞。
趙凜靜靜地聽著,目光不自覺柔和了下來。
晚來風急,揚起她額前幾縷碎發,分明是連他的衣襟都沒碰著,趙凜卻無端覺得心底有什么東西被那縷墨發輕輕拂動了一下。
他被這沒來由的陌生的感覺嚇得不輕,匆忙地道了別,慌不擇路奔回東廂。
徒留藺風在庭院中茫然目送那個有些倉惶的背影。
“奇怪……”藺風低聲喃喃。
藺風沒有回房,而是來到空置的章華院。
這里是藺辭的居所,他遇刺后,章華院原本伺候的下人或被遣散,或去了別的院子。
藺風也一次沒有來過。
即使是藺辭還在的時候,藺風也很少踏足章華院。
她剛來到藺家時,就是在章華院見到了藺辭。
這里的一草一木,一如六年前一樣,沒有變過。
院子里有個無名的亭子,就是在那里,藺風揚起小臉,為自己取了藺風這個名字。
她那時還沒有想過,這個名字真的會伴隨自己一生。
藺風站在門外,沒有進去,她環視了一圈,像是要將所有景致全都刻入眼中。
良久,才微不可查地嘆息一聲,合上了門。
她抬眼看向刻著“章華院”的木匾,躬身行了一禮,沙啞的聲音堅定而輕柔:“我已經知道該從何查起了,不會讓您不明不白地枉死,青蘇……她陷入了一樁麻煩,但我不會讓她受到任何傷害,您放心吧。”
說完,她緩緩轉過身,踏著有些沉重的步伐,踩著滿地月華離去。
月光落了滿身,清瘦的身影長長地跟在身后,冰冷卻也溫柔,好似長者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