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午間飯后,柳驚鴻都要歇一個時辰,謂之睡中覺。扣兒這一年來身體養得好,精力充沛,倒不習慣午睡了。
她以前都在柳驚鴻的書房看書,今日柳大少爺打發她回了春浮居。左右無事,瞧幾個丫頭眼餳骨軟,手里拿著針線都打盹兒,便讓她們不要在身邊伺候,統統回屋睡覺去。
翠翹她們知道扣兒素日的規矩,不喜人近身服侍,夜里不要人值守,連平時洗漱、穿衣都是自己來,洗澡更是打發得她們遠遠的。以為她原是個鄉下姑娘,由赤貧到豪富,乍然使婢喚奴,還不太習慣。傳到聶氏和幾個姨太太、小姐耳朵里,受了好一頓譏笑嘲諷,說山雞就是山雞,飛上枝頭,也變不成鳳凰。
丫頭們回房去睡了,整個西小院里鴉默雀靜。扣兒打開房門,悄悄地出了屋子。春浮居是個相對獨立的小院,院東植有一棵桂花樹,枝繁葉茂,綠蔭如蓋。院西壘有一座假山,玲瓏雅致。
假山旁開有一個角門,門是鎖著的。門后面闃靜無聲。從門縫里張望,可以看見是一條夾道。她一直想知道夾道的盡頭是哪里,會不會通向府外。
扣兒嫁進柳府也有一年多,雖說不愁吃,不愁穿,有丫鬟婢女服侍著,但困在柳府足不出戶,整日無所事事閑悶得慌。如果這個角門通街,她可以趁大伙兒不注意,溜到大街上去看看熱鬧。眼瞅機會來了,扣兒才不會放過。
鑰匙掛在門旁的釘子上,她踮起腳尖就夠得著。扣兒趁大家歇午,大著膽子拿了鑰匙,偷偷開了鎖。她將木門推開一條縫,小心地把身子擠出去,又轉身掩上門,躡手躡腳走進夾道。
夾道逼仄,嚴格說就是兩座院子中間的一道墻縫。灰白的墻壁和泥地上苔痕斑駁,墻角還懸掛著殘破的蜘蛛網,長長的小巷寥無人蹤。扣兒橫著身子走了很長一段路,才鉆出了夾道。迎接她的不是嘈雜寬敞的大街,而是肅穆森嚴的祠堂。
扣兒覺得無趣,正要離開,突然聽得一聲呻吟。她嚇得魂飛魄散,大白天的不會撞鬼了吧?這柳家的祠堂可是供奉祖宗牌位和祭祀的地方,每逢初一十五還要上供。
扣兒是個唯物論者,前世不信什么怪力亂神。可是她現在穿越了,一縷孤魂在古代晃蕩,對鬼神之事很有幾分忌憚。如果世上沒有鬼,那她算什么?說白了,她就是一個沒有喝孟婆湯的女鬼,借尸還魂罷了!
扣兒轉身要逃,冷不防一道微弱低啞的聲音從祠堂前一棵柏樹后面傳來:“姑娘請留步!”
柳府的祠堂前面,植有兩棵古柏,褐皮嶙峋,虬枝蒼勁,郁郁蔥蔥,望上去至少有四五百年樹齡。扣兒顧不上害怕,轉到樹后,看見那兒半坐半躺了一個黑衣人。
說是人,其實是黑黢黢的一團,身穿黑衣黑褲,頭戴黑頭巾,臉蒙黑面罩,只露出一雙眼睛。午后明亮的大日頭照著他,幸虧地上有影子,否則,猛地一看,還真以為是魑魅魍魎。
“姑娘不要害怕,我不是壞人,不會傷害你。”那人靠在樹干上,上氣不接下氣,虛弱地說,“能否給我找一些療傷止血的藥?”
扣兒這才發現地上有點點血跡,一路從柏樹下,直通到祠堂旁邊的河浜。這條小河是從柳府外引進來的活水,河對岸就是一人多高的院墻,遙遙望去,園外是一片蓊郁蒼翠的樹林子。
他身上的衣服濕漉漉的,鞋子上滿是泥濘,褲腿上還沾了一大片水草。八成是在樹林子里遇見仇家追殺,情急之下翻過院墻,撲通一聲掉進河里,然后忍著傷痛游過河,連滾帶爬地上了岸,藏在這柏樹背后……
扣兒努力回憶前世看過的武俠小說,腦子里正演繹一段江湖恩怨情仇。那人又輕喚一聲,語調有些急促:“姑娘,你聽見了我說話嗎?”
“我救你有什么好處?”扣兒眉梢微挑,譏誚地看著他,“沒好處的事,本姑娘不會做。看你這副打扮,不是殺手就是江洋大盜,救了你說不定會惹禍上身。”
那人似乎愣了一下,隨后,低笑一聲,道:“我可以給你銀子,這算不算好處?”
當然算!扣兒嫁給柳驚鴻,雖然名為少奶奶,每個月的月錢也只有二兩銀子,還不夠平時打賞下人呢。
“若用銀子衡量,那你的命值多少錢?”扣兒連忙問。兩眼發亮,說得理直氣壯,像是正與買主討價還價的街邊攤販,十分市儈。
那人又莫名笑了笑,手掌攤開時已多了一個銀錠子,目測足足二十兩。
扣兒搖搖頭,嘆息說:“你的命也太廉價了!”說完,一聳肩,轉身就要離去。
“出門在外,身上不方便帶太多銀子,我只有這些了。”那人無奈地說,“要不先欠著,我日后再給你?”
“騙三歲小孩呢,你我萍水相逢,我又不知道你是誰,口說無憑,日后到哪里去找你?”扣兒作勢往前走了兩步。
“罷了!”那人一咬牙,自腰間解下一塊墨色玉佩,戀戀不舍地看了又看,說,“這個先給你,以后有機會再贖回來。”
扣兒腳步一凝,朝他迅速扭過頭,面上已是笑靨如花,道:“又不是定情信物,你盡管贖回去,記得拿二十兩黃金來換!”
那人被她的笑容晃花了眼,這會兒才留意到眼前的這個女孩。她看起來年紀極輕,挽著婦人發髻,穿一身粉色衣裙,映襯得她肌膚勝雪,眼如秋水,唇若點櫻,站在初冬眩白的陽光下,如嬌花照水,妍麗之極,叫人癡愣。
他心中說不出的震撼,這樣絕美的長相,不要說北地罕見如此佳麗,就是在遍地美女的江南,也極為少有。
扣兒已經笑盈盈地走回他跟前,伸手道:“拿來!”
一只春蔥玉手探到眼前,掌型小巧,手指纖長,皮膚細膩如白瓷。手腕上,戴了一只絞絲銀鐲子,在陽光下泛著白光,越發襯得她皓腕凝霜。
他看著那只手,又看看她的臉,美麗不可方物,嬌俏動人。鬼使神差,突然就起了逗弄之心,將銀子和玉佩放回懷中,說:“想要,自己動手啊!”
扣兒一點也不客氣,當即彎下腰去,伸手就朝他衣服里探。那男子臉上變了色,眼眸微瞇,感覺她在自己胸前上下其手,還要拉開他的衣襟,往身下摸去……
自幼到大,他還從未讓哪個女人近過身,迅捷地反扣住她的手腕,嘴里嚷道:“男女授受不親,你還真動手啊?”
“分明是你叫我動的手,講不講理……啊!”扣兒正要爭辯,不想那人用力過猛,她又微傾著身子,收勢不住,一下摔在了那人身上。
扣兒整個人就壓在他上面,那寬闊厚實的男人胸膛,猶如一堵堅硬的石墻,是她前世今生都不曾碰觸體驗過的。
她的喉頭滑動了一下。沒想到,他外表看著精瘦,還是個穿衣顯瘦,脫衣有肉的……
扣兒低著頭,有些出神,那人正好抬起頭來。兩人幾乎呼吸相觸,不由自主均怔住了。
近在咫尺的臉,黑面罩遮住了五官,只看見長而密的睫毛,一雙深邃似潭的丹鳳眼,正與她眉眼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