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州卷(九)中毒
鄮縣城北瓦子,是明州最熱鬧的地方。京城勾欄瓦子的時薪玩樣兒,不多久也便傳到明州。梁巧兒粉群羅釵,正伸出一雙嬌柔素手給身邊的年輕男子斟了一杯香醪,柔聲道:“奴家說的芊月姐姐就要登場了,公子細聽聽,這臨安的新曲,可否在明州站穩腳兒,若有不妥,改日還勞公子同姐姐提點提點。”連宗望應了一聲,仰脖將杯里喝了個干凈,梁巧兒取過溫壺注子又再滿上,連宗望笑著道:“這唱曲兒實同說諢話無二,一要事體能聽得明白,二要表演之人入情入戲,唯不同處只在唱曲兒的女子須得好姿容,而這說事的角兒,須得能賣些關子,抖落些包袱。”正說話間,一女子抱琴出了屏風,頭戴仙冠,身著石榴紅碎褶裙,未語先笑。
“公子看,怎樣?”梁巧兒問道。
“怎樣?品貌確實不錯,并無脂粉俗氣,只這年歲嘛,也確實長你些。”
“這哪說出個好歹了,糊弄人嘛。”梁巧兒嘟噥著。
“怎么,你們女子,就那么喜歡讓男子分出個高下?”連宗望戲謔地看著她。
梁巧兒有些囧,索性高聲道:“喝你的酒,聽你的戲去。”
“哈哈哈。”連宗望搖著頭大笑,拍了拍佳人的香肩道:“怎可與巧兒相提并論,往后也別再作此問了,嗯?”
梁巧兒這才嫣然一笑,靠著身旁的連宗望,臉頰透著歡喜。
紅衣女子果然未成曲調先有情,一旁的看客聽眾手擊烏木桌,頻頻點頭。唱詞里雖非一樁公案,卻是一樁臨安富戶的內宅私事,這便足以勾起眾人的窺視之心。只是連宗望越往后聽,眉頭卻緊簇起來,最后竟是愣神在了一旁。
“公子,”梁巧兒喚他一聲,沒得反應,又小心推推他胳膊連喚幾聲,這才醒過神來道:“快,讓人叫你這姐姐唱完曲兒后頭留步片刻。”
“這,這是怎的了?提點姐姐也沒那么火急火燎的。”
“巧兒,這里頭有些蹊蹺,你速去便是。”
梁巧兒應聲下了樓,往后頭樂妓們的安置所行去。
二樓的一處雅間,一女子跟著梁巧兒進了來。燈火并無方才臺上鮮亮,女子也已更換了一件素色衣衫,倒全然像個良家女子。
“哦,芊月姑娘玉安,連某此時討擾,還望莫要怪罪。方才聽姑娘一曲,果不虛傳,在下對曲中的這則閑話有些興趣,不知姑娘何時何地得了此等好故事?”
“奴家方從臨安到此地,還未曾穩住場子,對明州哪里能有什么故事好知曉,不過是坊間流傳的臨安舊事罷了。”曹芊月說罷,看了眼一旁的梁巧兒。
“哦,巧兒脫了妓籍,早已是在下的屋里人。連某也不想拐彎抹角,眼下就實話對芊月姑娘說,在下并不覺得這是首舊曲子,在臨安就讀置事多年,半年前剛來到明州,臨安大小瓦子九成熟曉,卻未曾記得有這么個坊間傳聞。再則,據連某了解,這曲中故事倒有些像明州的府內之事。”說罷,連宗望盯著曹芊月的眼眸。
她即刻避開目光,低聲道:“也不過是,這來的路上聽人胡謅了幾句。”
“哦?何人胡謅,何處聽得?”連宗望繼續問。
“奴家,這......哪記得清這些......”
“曹姐姐,你就別再瞞了,公子都問到這份上,哪里瞞得了,我也不是外人,姐姐只與我們說得,我們斷不會讓姐姐為難。”梁巧兒拉過按曹芊月的手,用力握了握。
曹芊月這才將事情吐露出來。
“若猜的沒錯,這透漏消息的,便是王家府上的牛四。”連宗望說著微微垂頭。
“這王家府上,竟還有這等事?公子平日可看出些端倪?”梁巧兒一臉吃驚,曹芊月也顯出了好奇。
連宗望輕哼一聲,“這個府上,從來就沒清閑過,經年累月地唱著戲哩。”
“公子,可是擔著府上那小郎君的心事了?”梁巧兒知道連宗望疼惜樾兒聰慧,又領著老太太的情。
“這兩日,我去王府瞧瞧。”
王府,倓堂。高云華面朝里躺在榻上,王范氏倒不再送補品,老太太知曉高云華的心病,又擔心她肚子里的孩兒,便差房里人送了配好的清補藥材,讓晴繡煎了給高云華服用。原先倒不見高云華因王莞的事煩憂,至多因見不著樾兒而嘆氣,近幾日卻越發精神萎靡起來,飯食也無滋味,用得極少,人一下子瘦削了下去,直至這兩日竟到了顆粒不進的地步。
晴繡焦急地惱著道:“只見老太太送的滋補一日日吃著,怎的就好將不起來,倒愈發一日不如一日了呢?”
“姐姐,要不要讓老太太去找人來瞧瞧?許是這肚子里頭的緣故?”晴綺對晴繡道。
高云華無力地擺擺手,也不見說什么,頃刻便又昏沉睡去。晴繡和晴綺相視一眼,晴繡點了點頭便向老太太屋里行去。
老太太屋里正熱鬧著,王莞正在祖母處問安,卻巧連宗望前來探望,老太太便一并邀請入內,一眾人正飲茶說話。只聽屋外有人低聲絮叨,老太太剛要發問,錢媽媽便進來回稟,說大娘子屋里的晴繡來了。
老太太低頭思忖:“這丫頭向來有分寸,不輕易尋事,難道是倓堂那里有什么事?”
正尋思,晴繡便進了屋來,撲通一下跪倒在地,眼里噙滿淚水道:“老太太,求老太太看看我家大娘子,救救我家大娘子吧!”說著將頭生生磕在地上。
“胡鬧!你這不懂規矩的賤婢,家里頭好好的,在此處嚎哪門子的喪!”王莞起得起身沖著晴繡道。
老太太奇怪地看著晴繡,卻見她抽泣道:“大娘子她,這兩日已水米不進,整日里說不得三句話,便是昏睡不醒,奴婢怕,怕......”晴繡一下子哽咽不及,用帕子捂著嘴便再說不下去。
連宗望眼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黯然,對老太太與王莞道:“依在下看來,大娘子這病起得急,遲了怕不好辦,還是盡快......”不等他說完,王莞便不樂意地打斷道:“這是我府上內宅之事,無需連兄在此杞人憂天。她是我妻,身體如何我自是清楚。”
“你,你清楚什么?晴繡斷不會說胡話,她都這個樣子了,被你禁于倓堂多日,你可曾看望過,又怎知她病得是輕是重!”老太太忍不住呵斥王莞。
“孫兒有錯,是孫兒的不是,祖母切勿動怒,小心傷了身子。”
“在下并非置喙府上家事,只是大娘子是樾兒的母親,她若有個好歹,想必孩兒最是傷心。”連宗望平靜的語氣卻透著威嚴。
“孫兒即刻讓人去瞧診便是。再有,大娘子這身子骨不好怕有些時日,且等大夫開了方子,孫兒派人送她去北郊的溫泉山莊調養些時日,興許有好處。”王莞道。
“你怎么安排都要依著自己的良心和做事的道理才是。她不僅是樾兒的親娘,更是你的結發之妻,你切莫忘了。”老太太丟下這番話,便讓錢媽媽送了眾人出去,獨留下連宗望,這廂又道:“你這幾日權且在府上住著,樾兒沒了他娘照料教導,你便替她擔著些吧。”連宗望起身施禮,便點頭應了。
連夜,王莞帶了郎中替高云華又把了脈,即可便開了方子抓了藥。兩日后,高云華果然有了些許好轉。三日后的清早,柴倔頭備了馬車在王家后院門子外候著,預備送高云華去溫泉山莊。晴綺、晴繡攙扶著裹得嚴嚴實實的高云華上了車。六朵提著包袱,懷中揣著個匣子,疾步走向馬車,卻突然腳下一個趔趄,右手護著匣子,左手撐了地,包袱便摔在了地上,只聞“哐啷”聲響,人也跟著哼哼起來。晴繡只記掛著高云華,雖見她這般苦楚模樣,卻道:“好個不頂事的,都這回子了,還毛毛躁躁不讓人省心!”晴綺跟著去撿拾包袱,卻見一片破陶片滾落出來,原是給大娘子熬藥的罐子方才不經這一摔,碎將了去。“真是個見不得臉的喪門星!”晴繡又忍不住喝道。六朵趕緊爬起身,顧不上撣身上的土,便從晴綺手里接了包袱,低頭不語地跟著同行而去。
從王府到北郊的莊子,也要走上近兩個時辰。高云華體弱,柴倔頭的馬鞭也不敢落得快,時近午時,卻還有小半路程。晴繡見高云華疲累,腹中也有些饑餓,便讓停了車,休息片刻。晴綺取出幾張餅子,分與幾人食,柴倔頭擺擺手,徑直從車轅子上解下個酒葫蘆,正欲打開暢飲一口,卻聽六朵道:“柴伯有酒倒好,大娘子正畏寒,倒不如喝兩口,暖暖身也醒醒神。”說著將酒葫蘆遞了過來。晴繡正要開口阻攔,高云華卻道:“也好,許這酒便能提還了元氣。”說著,示意晴繡倒了一小盞出來,她便接過一口喝下。頓時,心腹聚暖,氣血似蔓延渙散開來,游走四肢頭顱,人也精神了許多。六朵沖晴繡得意一笑,晴繡剛欲再滿上一杯,高云華卻不貪杯,擺手拭干凈嘴角,退進了車里。一行人便又開始趕路。
車才行了一刻不到,高云華忽然臉色大變,腹中陣陣劇痛,倒在了晴繡懷里,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一時眾人聚驚,晴繡高喊著去找郎中,柴倔頭卻無奈道:“眼下出城五十里外,往回趕最快也得一個半時辰,這四下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可,可往哪處趕!哎!”說著焦急地用拳頭砸著手掌。
“回城,趕緊回城!姑娘,你,你要挺住啊......”晴繡見到高云華竟開始四肢抽搐,自己臉色已是嚇得一片慘白。不多時,高云華牙齒一陣劇顫,晴綺用手奮力掰開她的嘴,塞進一條帕子。
“你,你這是干什么!”晴繡瞪著血紅的眼睛,看誰都像不信任地怒吼著。
“大娘子打顫,若是咬了舌頭,可就......”說著,兩人又用力安撫著她的手腳。
“姑娘,姑娘!醒醒!”晴繡哭喊著呼喚高云華。
正絕望中,忽聽車外又一陣馬蹄聲,隨著一聲馬的嘶鳴,車便急停了下來。一個熟悉的男子聲音道:“是大娘子出了什么事?”
晴繡鉆出車,扶著車框道:“大娘子她,怕,怕不行了!求先生救救她!”
連宗望一個越身下馬進到車上,見高云華早已昏厥過去,濕漉漉的額發貼在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上,掰開緊拽的掌心,竟有一片淤紫。
“她中毒了。”
晴繡與晴綺張大了嘴,下巴竟似脫了臼般不可置信。不等她們回神,連宗望已抱起高云華,翻身上馬,匆匆丟下一句話:“此地往東十五里,有間云舍,去那找!”只見塵土飛揚間,早已絕塵而去。
路程雖不長,他的馬卻像跑斷了氣,只因覺著懷中之人早已氣若游絲,身體亦開始變得冰涼。
云舍門前,他顧不得也騰不出手敲門,幾近一腳踹開了大門,徑直奔向里頭。
“云老,云老!”
“何人喧嘩!”一白衫女子擋在堂前,雖不驚艷,卻潔凈出塵。“這位郎君,家父去金鐘山采藥,三日后才回府。”
“在下失禮,姑娘也是杏林高手,救人要緊!”
云采荷這才留心到連宗望懷里抱著的人,伸手探了探鼻息,側頭道:“怕不好辦,再遲一刻,已是死字。”隨即朝內里喚道:“官人,勞您救人!”
內堂走出一年輕男子,身量頎長,亦是一身白衣無暇,翩然若謫仙,走近卻見面容清癯卻秀俊異常。他起先面無表情,但當抬手轉過高云華的臉,竟楞在一旁,連宗望詫異望向他,卻見其雙瞳猛然一縮,俊逸的臉上也微微抽搐了一下,下一瞬,竟不待連宗望反應,從他懷里將人奪了過去,飛快跑向一側廂房。云采荷與連宗望只得快步跟了過去。
他將她平置在榻上,用一方長瓷枕墊在了高云華膝彎下,手略帶顫抖地撫上她額頭,卻很快平靜下來。隨即熟稔地翻了翻她的眼瞼,又從口中取出了帕子。云采荷不聲不響取來一盆溫水,替高云華擦拭雙手和臉頰。兩人就像最熟悉的夫妻,又像最默契的搭檔。男子取出一袋銀針,用三枚細長針從高云華頭頂扎了進去。
“她中的什么毒?”連宗望忍不住問。
“你也懂醫術?”男子只專心施針,并不看向他。
“他既能尋到這,又認識爹爹,怎會一點不懂。”云采荷說話與她的氣韻一般干凈又柔和。
“馬錢子。毒發之前,必然是飲了酒。”男子道。
連宗望還欲問話,卻發現他又愣在了那。
“官人是要在紫宮和膻中施針吧,若覺不便,為妻來做。請兩位出去片刻。”
連宗望詫異男子身為醫者,卻在這關鍵時刻講究起男女大防,卻越發覺得云采荷非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