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臾,只見客廳的側間里被那婦人扶著緩緩地走出來一名中年婦女,行走之間顯得格外困難。
只見那婦女身穿一套淺綠色的衫衣,看上去略顯蓬松。一束細細的馬尾辮不短不長,正好垂到了肩后。其面容憔悴,略顯蒼老,戴著一副淺色的墨鏡,看上去很是別扭。但一股逼人的強勢就算是隔了很遠也能夠深切地感受得到。
她雖然看不清東西,但剛剛坐了下來,便還是本能地朝他這邊望了過來。他見了她,也呆呆地望了過去。須臾,他眼中便突然涌出了泉水般的淚水,無論如何止都止不住。但他并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輕輕地取了紙巾慢慢地將眼淚都擦了去。
那中年夫婦見他如此傷心,淚水盈面,還如此努力地克制著自己,一時不明所以,不禁驚得呆了。她十分敏感,好像很沒有安全感似的,朝那一旁的婦人問道:“有人來了嗎?”那婦人解釋道:“是我的一個表弟,來看我的,等會還有重要的事情,所以稍后便就會走。”她說道:“那你們聊吧,我進去。”那婦人說道:“沒事的,你坐在這里不礙事的,我們也不聊什么,就是很長時間沒有見面了。隨便家常幾句話而已,你不影響的。”她說道:“沒事的,我還是進去吧。”那婦人見她如此,也沒有強制。
于是,那婦人便扶著她又艱難地回到屋中去了。她回房間后,他也并沒有在那里停留太長的時間,不久也回去了。
客廳外的陽臺之上,她立在那里,手中扶持著窗口的邊緣。
突然門開了,他便迅速將身轉了過去,扶持著左右的東西朝客廳中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那婦人見了,便說道:“看來你恢復的很不錯,還不到一個星期你就能自己行走了,看來已經沒有什么太大的問題了。”那婦人繼續說道:“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她驚問道:“什么事情?”那婦人說道:“已經給你找到與你匹配的眼角膜啦。如果沒有什么問題的話,下個星期就可以給你做移植手術了。”她聽了后,異常開心,便問道:“真的嗎?”那婦人說道:“當然是真的啦。我不會騙你的。”她激動道:“真是太感謝你了。”那婦人說道:“我們是那么多年的好姐妹,就不用那么客氣啦!”說罷,二人相擁坐在了沙發上。
傍晚,一家還在營業的餐廳內,那婦人與她正在用餐。席間,她端起杯子連番感謝。那婦人說道:“我們幾個小姐妹,你算是比較精明的了,說得過分一點,也就是稍微清高了一些。你的要求一直都不低,因此錯過了許多本來應該擁有的美好姻緣。如今我們幾個都已經結婚生子了,你還一個人生活著。如果你沒有這次的經歷,估計你應該很有可能會一個人孤獨終老吧。在這件事情上,你一直不愿意將就,當然了,同樣作為女人,這個我也能明白。但是有一點你一定要明白,仰望高的地方看到的風景固然是好,確實令人向往,但是同時它也會讓我們錯過很多我們身邊更真實更美麗的東西。我們需要腳踏實地地去生活,而生活中的美麗和幸福就在我們身邊,就在我們腳下。而這些簡單踏實的幸福只有在我們停下腳步時才能更發現。生活中的幸福,需要我們靜下心來去感受,不需要到別的地方去苦苦索求。我們身為女人,年輕的時候可以虛榮,也可以攀比,更可以清高,但這些之后我們還需要冷靜下來,畢竟還要回歸到柴米油鹽的日常生活之中。一旦過了三十,我們一切值得炫耀的資本都在與日俱減,找到自己的人生歸宿才是最終的正途。一定不要縱容自己在虛榮上的偏見,否則會后悔終身的。我們所過分追求的一切,到我們入土的那一天,一切都會不復存在的。如果能有一個人還深愛著你,還惦記著你,一定不要錯過。如果一旦錯過了,你一定會后悔終身的。所以,趁著還有時間,一定要過著正常人的生活,陪著自己愛的人,讓天倫之樂伴隨著我們度過晚年生活,這樣臨走的時候才不會在世間留下什么永遠都無法彌補的遺憾。”她聽了那婦人的話,沒有說話,似乎有所領悟。那婦人繼續說道:“我們女人這一輩子最有魅力的就是青春了。妹子,我今年五十二歲了,比你大兩歲。我們女人最害怕的就是等,因為我們耗不起這個歲月,我們等不起。到了我們這個年紀,可以說已經是人老珠黃了,所有的資本都已經不復存在了。我們都是女人,這一點想必我不說,你心里也一定清楚。如果現在這個年紀還任由著自己的性子,那么我們這一輩子可就真的徹底輸了,而且輸得一敗涂地。”她坐在那里,依然默然無語。那婦人說道:“好了,我也是為了你好。你經歷這般,我今天才與你說這些話。你也不必往心里去,如果對你有用,那最好不過。如果沒有什么用處,你也不必記在心上,就當我沒有說過,咱們只是在閑聊而已。”她坐在那里,輕輕地點了點頭。那婦人說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呢?”她抬起頭來,微微說道:“我想當面去感謝一下捐獻我這眼角膜的那個人,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這個人?”那婦人聽了后,似乎有所猶豫,思索了一會兒,便說道:“行,既然你有這樣的想法,我可以讓老公幫你去打聽一下。”
其實已是深秋,夜間已有些寒涼。馬路兩旁樹上的還殘留著的樹葉被夜里的寒風不時吹拂著,似乎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從樹枝上墜落下來。
夜晚的那間診室里,那對中年夫婦坐在一側。他戴著一副墨鏡,端坐在案桌前,手中拿著一支筆,不時地在那桌案上的病人診籍上寫著東西。他看上去寫得有些吃力,但卻十分認真。
片刻之后,他突然開口問道:“我十分好奇,你們是如何找到我這里來的?”那婦人說道:“雖說要走,可你也沒有必要連招呼都不打一聲就突然走了吧?”他沒有說話,沉默了一會兒,便說道:“我們本來就不是熟人,你幫了我的忙,我也給你提供過幫助。這樣我們正好扯平了。如今我的心愿既然已經完成了,還是不動聲色地不辭而別最好。后面的時間,我就想一個人安靜地熬過去,這一輩子也就沒有什么遺憾了。”那婦人說道:“你都等了她一輩子了……難道……難道你就真的不想再見她一面嗎?”他聽了那婦人的話,默然不語,猶豫了起來。須臾,他便嘆了嘆口氣,開口說道:“還是算了吧。一直以來都是我一個人一廂情愿,她……她不喜歡我,是不可能愿意見我的,我也不會強求的。而且我現在一副又老又丑的樣子,身體極差,又是一個瞎子,這樣一個齷齪的老頭子,還是就不去打擾她了吧。我自出生以來身體就不好,所以當年她不理我的時候,我就知道了,也就沒有挽留。我也并沒有責怪她,因為我知道是我自己配不上她。當年我更不愿意以有病之身連累她,如今我同樣也不會。”那婦人突然說道:“這么多年以來,她一直都沒有結婚!”他說道:“她的事情我無能為力,也沒有資格過問。她結不結婚,跟我又沒有什么關系。你是她的好姐妹,還希望你多勸勸她吧。還是讓她早些嫁人吧,不要再任性了,一個女人在外面獨自生活很不容易的,找個好的歸宿,這樣我心里也好受一些。她一向都不怎么有安全感,尤其是怕天黑。”他說著說著,不覺便自嘲笑道:“你看看我,果然是老了,聊著聊著,就停不下來了。如今與人閑聊,話是越來越多了,人老了可能都這樣吧。現在天色已經很晚了,你們如果沒有什么別的事情,還是早些回去吧,大老遠跑這里一趟也不容易。對了,臨走之前,有一件事情還是要拜托一下你們。”那婦人問道:“什么事情?”他說道:“我們之間的約定,希望你要遵守諾言,這一輩子都不要告訴她。還有就是,你不要告訴她我還活著,更不要讓她知道我在這里。”那婦人聽了他的話,停頓了一下,便反問道:“有一件事情,我實在想不明白?”他問道:“什么事情?”那婦人說道:“你明明心里一直都還有她,為什么不告訴她呢?為什么不讓她知道呢?”他默然片刻,苦笑道:“自從我第一次與她相識以來,我的心里就已經容不下第二個人了。但這只是我個人的意愿,藏在我心里就行了,不需要說出來,更不需要讓別人知道。我又配不上她,說出來只會自討沒趣。若因此兩個人最后不歡而散,多不好。而那樣對彼此都不好過,何必如此呢?現在只要知道她平安無事就行了,我也心安了。不能與她在一起,是我這輩子福緣不夠,下輩子就盡量不會再與她見面了,最好不認識她。這樣就不會去想她了。現在就這樣慢慢地了此一生也挺好的,起碼我知道心里喜歡的那個人還過得好好的。我已經知足了,別無他求。”那婦人驚道:“我與她做姐妹都快半輩子了,竟然都不知道原來有一個如此深愛著她的人!而且還等了她大半生。”他說道:“如果你們今天不來的話,這些事情我這輩子恐怕都不會和別人說出來的。現在既然已經都吐露出來了,我心里也好受多了。行了,別的沒有什么事情,那你們就早些回去吧。”那婦人突然問道:“如果……如果有一天她想見你了,那你愿意和她相見嗎?”他聽那婦人突然如此相問,猶豫了起來。片刻之后,他便開口說道:“如果真是是那樣,那麻煩你告訴她……就說我已經不在了。這輩子打擾了她,我十分對不起。”那婦人聽到此處,一時情起,竟然流下了眼淚。片刻之后,那婦人說道:“好吧,我知道了。不過臨走之前還要麻煩你一下?”他問道:“還有什么事情?”那婦人說道:“其實我今天也不是特地來找你的。我還有一個姐妹,她身體不舒服,已經有好幾十年了,到許多醫院都沒有查出到底是怎么回事。今天來了,正好我也把她帶來了。現在這么晚了,不知道你現在還能不能……”他說道:“并無妨礙,我現在精力還行,那你讓她過來吧。”那婦人說道:“行,那我現在去讓她進來。”于是,一直躲在門側的她慢慢地朝診臺前走了過去,然后緩緩地坐了下來,靜靜地看著他。
當她坐在他面前的時候,他便突然覺得面前的那個人有種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一種清淡得幾乎聞不到的那種獨特的幽蘭之香一下子讓他立刻就想到了當年的她。
他努力在控制住自己,讓自己不再胡思亂想,立刻收起了心思。只見他正襟危坐,說道:“麻煩你把手伸過來。”她將手緩緩向前伸了去,手腕輕輕地放在了脈枕之上。同時他也慢慢將手向前探了去,然后熟練地將三跟手指搭在她的手腕處。他看不到對方的容貌,但卻莫名其妙覺得十分熟悉。她突然說道:“你……你的手怎么還是這么涼啊!”他聽面前那婦人如此貿然的言語,不禁心中一驚,亂了神思。
當年他第一此拉她的手的時候,她也是這樣說的。因此,他聽面前那婦人如此說,不禁心中鄂然。他正要把手收回,竟被那婦人一把緊緊地握了住。他一時驚了,正要掙脫,只見面前那婦人哭泣著說道:“這么多年……你……你為什么一直都沒有找我!”他聽那婦人如此說,一時驚得呆了,心中的刺痛頓時又上來了。一股積攢在心頭多年的相思之情沿著熱流一涌而上,化作了熱淚,頓時如泉涌般不住地流了出來。他抓住她的手,緊緊地拉住,泣不成聲地說道:“我以為……以為你再也不愿意見我了……”二人相擁而泣,一時間哭得難分難解,甚是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