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曠。死寂。
那泣血的質問——“你……忘了她?”——如同實質的冰錐,狠狠楔入這片空間的每一寸金屬、每一縷幽光,在絕對的死寂中持續震蕩、嗡鳴,帶來深入骨髓的寒意和靈魂被反復穿刺的鈍痛。
它不再是聲音,是烙印,是這片空間新的、冰冷的背景音。
孤像被抽掉了脊骨,整個人癱軟下去,后背“咚”地一聲砸在冰冷扭曲的金屬柱上。他蜷縮著,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氣都帶著劫后余生無法抑制的、瀕死般的顫抖。冷汗浸透了銀發,黏膩地貼在慘白的臉上,那雙慣常閃爍著狡黠光芒的琥珀色眼瞳,此刻只剩下渙散的恐懼和劫后茫然的空洞。他徒勞地張著嘴,喉嚨里只能發出“嗬…嗬…”的、破風箱般的嘶啞氣音。剛才那無聲湮滅黑炎、直刺腦髓的冰冷質問,以及最后凝聚的、足以將存在本身抹除的毀滅氣息,徹底粉碎了他所有的外殼。他下意識地、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將目光死死鎖在前方那個唯一能帶來“生”之可能的身影上,眼神里充滿了孩童般的依賴和未散的驚悸。
星玄只是站著。
像一座被絕對零度瞬間凍結的火山。
刀刃歸鞘的“咔噠”聲,是這片死寂中唯一清晰的、冰冷的音符,宣告著上一幕毀滅預演的終結。寬闊的肩背在幽暗光線下凝固成一道沉默、孤峭、仿佛承載著萬古重壓的剪影。所有激烈的情緒——驚愕、力量被碾壓的震動、被同源憎恨鎖定的徹骨寒意——此刻都被一種更深邃、更本質的東西取代。
一種靈魂層面的“僵直”。
他微低著頭,額發垂落,遮住了眼眸。斗篷下掩飾的右手,五指以一種極其緩慢、仿佛對抗著巨大阻力的方式,極其僵硬地、一根一根地收攏。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發出細微的、如同冰層開裂般的“咯咯”聲,皮膚下的青筋虬結暴起,仿佛那只手想攥住的不是空氣,而是自己正在無聲崩裂的靈魂核心。
胸口的玉佩,滾燙得如同燒紅的烙鐵,死死烙印在心口。那灼痛穿透皮肉,直抵意識深處那片被強行撕開的、冰封的迷霧。幻影冰冷空洞的眼神,那純粹力量層面的、碾壓式的瓦解,同源憎恨的殺意……還有那句泣血的質問……這一切混雜著玉佩的灼熱,在他靈魂深處攪拌、沸騰,最終卻凝結成一種……絕對的“空”。
“她……是誰?”
這個念頭不再是疑問。它像一顆冰冷的、密度無限大的中子星,驟然出現在他意識的核心!
沒有聲音,沒有爆炸。只有一種無聲的、恐怖的“塌陷”感!以這顆冰冷的“星”為中心,他感覺構成“星玄”這個存在的所有基石——力量、意志、記憶、甚至“存在”本身——都在被一種無法抗拒的引力向內拉扯、壓縮、扭曲!一種被自身巨大“空洞”吞噬的、前所未有的失重感攫住了他!
“呃——!”
一聲極其壓抑、仿佛從胸腔深處被無形之手攥緊而擠出的悶哼,從星玄緊抿的唇間溢出。他身體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右手下意識地、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保護姿態,輕輕按在了左胸口心臟的位置。
那里,并沒有被刺穿的傷口,也沒有灼熱的異物。
只有一種……突如其來的、深沉的、如同被冰冷潮水淹沒般的鈍痛。
這痛楚并非源于物理的傷害,更像是一種被強行灌注的、沉重的悲傷,直接作用于那顆跳動的心臟本身。每一次收縮舒張,都伴隨著一種酸澀的、幾乎令人窒息的滯重感,仿佛那顆心被浸泡在無盡的苦水里,每一次搏動都攪起更深沉的哀慟。這悲傷如此真實,如此巨大,沉重地壓在心房上,讓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細微的、牽扯般的疼痛。
為什么?
星玄的眉頭緊緊蹙起,赤黑色的瞳孔深處翻涌著巨大的困惑與一絲難以察覺的、被這陌生悲傷侵襲的脆弱。幻影消散了,但那空洞絕望的眼神,那泣血的質問……它們留下的,不僅僅是力量層面的震撼和記憶的迷霧,更像是將某種純粹而龐大的悲傷,像種子一樣,強行種進了他的心臟。這悲傷的根須,正隨著心跳,絲絲縷縷地纏繞、收緊。
他“感受”到了那份悲傷——那份屬于那個消散幻影的、深入骨髓的絕望與哀慟——如同冰冷的潮汐,一波波沖刷著他自己的心房。
然而,他的理智卻是一片空白。如同面對一場毫無預兆、又與自己全然無關的傾盆大雨,冰冷的雨水打濕了衣衫,帶來了寒意,他卻茫然四顧,找不到雨從何來,又為何只淋濕了他?這悲傷屬于誰?“她”是誰?為什么這份悲傷能如此直接地、沉重地作用在他這顆“陌生”的心臟上?
這認知帶來的不是憤怒,而是一種……深切的、冰冷的茫然。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這顆強健搏動的心臟,竟然能承載如此巨大、卻又如此無根無源的悲傷。
這份悲傷像一道無形的裂痕,橫亙在他“存在”的感知里,提醒著他,他丟失的,遠比他想象的更加沉重,更加……痛徹心扉。
“…隊…隊長?”
他看到了星玄那瞬間蒼白的臉色和下意識按住心口的動作,也感受到了空氣中那份尚未散盡的、令人心悸的悲傷余韻。
“那…那鬼東西……它最后說的……”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聲音很輕,帶著一種同病相憐般的恐懼和一絲……對那份悲傷的微弱共鳴?
“她……您……認識嗎?”這句話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星玄那被悲傷潮汐淹沒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更深的、帶著痛楚的漣漪。
星玄的身體,在孤話音落下的瞬間,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按住心口的手指微微蜷縮,仿佛想抓住那份令他窒息卻又無法理解的悲傷源頭。
但緊接著,一種源自無數次磨礪的、近乎本能的堅韌,將那瞬間的脆弱和茫然強行壓下。他緩緩地、帶著一種沉重的滯澀感,轉過身。
赤黑色的瞳孔,看向孤。
那里面沒有了之前的震驚與殺意,卻籠罩著一層深沉的、揮之不去的迷霧。迷霧之下,是清晰的、被陌生悲傷侵蝕而帶來的疲憊,以及一種洞悉自身巨大缺失后的、冰冷的困惑。然而,在這片迷霧與疲憊的核心,一點不容置疑的、如同寒夜孤星般的“錨點”,正在緩緩亮起。
他看向孤,眼神中沒有責備。只有一片深沉的迷霧和疲憊。他極其緩慢地、幅度極小地點了一下頭。這個簡單的動作,卻仿佛牽動了心口的鈍痛,讓他的呼吸微不可察地滯了一下。
是的。悲傷在這里。疼痛在這里。缺失在這里。“她”……在缺失的彼岸。
這份“感同身受卻不明所以”的殘酷真相,在他此刻展現出的、帶著心口鈍痛印記的疲憊與困惑面前,顯得格外沉重,也格外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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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就是這樣,擁有的時候并不自知。還大言不慚的覺得理所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