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團即將傷亡殆盡是真的,但陣地卻未必接近失守,因為從3月18日開始,德軍便僅以少量炮灰試探軍旗山陣地是否還有人存活,不再動用步兵大舉進攻。
這一做法對于德軍而言也是無奈之舉,畢竟法德兩國還算是勢均力敵的工業國,德國能用重炮打出接連不斷的彈幕阻攔法軍增援,法國也能以其人之道還至其人身,同樣攔截對手進攻部隊,最終便形成了這樣一種雙方炮兵一起禍害步兵的局面。
在這種情況下,只要有一個士兵能監測敵人并發出信號,陣地就丟不了,但是190團傷亡實在太大,補給面臨嚴重困難,而且還有許多人患上了彈震癥,現在正躲在坑道里瘋瘋癲癲、又哭又笑。
奧斯瓦爾德上校對彈震癥的態度起初比較保守,也就是視之為懦弱的象征,但也不至于像那些劊子手,把那些患者趕出去自生自滅。但德內爾告訴他,彈震癥是具有科學依據的,是神經性損傷的一種,跟勇敢和怯懦的關系不大。
“您見過那種外表沒問題,卻讓炮彈震碎了內臟,就此一命嗚呼的可憐鬼,既然炮彈能震碎內臟。”德內爾漠然點了點自己的腦袋,告訴上校目前醫學界對彈震癥最流行的一種解釋,“那為什么不能震壞腦子?神經又不是鐵打的。”
“好像是這樣。”奧斯瓦爾德嘴上這么說,心里卻仍不以為然。直到一天,一個在他眼里根本不知道恐懼為何物,斷無怯戰可能的軍士長也因為一發炮彈患上了彈震癥,被德內爾拖回坑道后只能東倒西歪地傻笑,他才徹底接受了德內爾的說法。
“那么彈震癥能治嗎?”
“不能吧。”
“如果我也有這么一天,你們干脆給我個痛快。”看著那個大小便失禁的部下,奧斯瓦爾德皺起眉頭,“我絕不能能忍受下半輩子活得像個畜生。”
德內爾嘆了口氣,不等回答,便聽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在!”他回過頭,發現是布拉維少校。
后者示意他不必起立:“你先休息一會,然后去坑道招待一下客人。剛剛哨兵報告,有幾個第33團的士兵剛剛從杜奧蒙村方向過來,你去了解一下情況。”
“來輪換的?”
“不是,只有幾個人,好像是撤離陣地后迷路到我們這里了。”布拉維搖搖頭,“要不要留下他們你自行決定,不過要是不留人的話,記得讓他們把這些得了彈震癥的都帶走,給我們省點糧食。”
“好的。”德內爾咳嗽了一聲,“不過這群人也是命大的,咱們死了多少人才和南邊聯系上,他們迷路還能摸過來,我馬上去看看。”
緩了一小會后,他便起身沿著戰壕前往坑道,借助那里蠟燭的微光,他看到了那幾個領口上繡著紅色33的不速之客。這群人儼然受到了不小的驚嚇,德內爾也沒有興趣去探究他們恐懼的根源,畢竟這倒霉陣地上值得恐懼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
“你們怎么過來的?”德內爾也不多廢話,直接提問道。
“我們……我們的陣地被突破了,正和德國佬打白刃戰呢,有人恍惚中聽到了撤退的命令。于是我們就想找上級確認一下,結果連長沒找到不說,陣地里還涌進了烏泱泱數不清的德國佬,我們連滾帶爬地就叫他們給攆出來了。”
“嗯,然后呢?”
“出來之后我們又匯合了其他幾個同營的戰友,他們告訴我們確實有撤退命令,而且我們連長已經陣亡了。后來天黑了。我們已經分辨不了方向,只能朝德國佬轟炸的方向走,因為我們知道那里不是軍旗山,便是蘇維爾堡。”
“你們運氣挺好,竟然全須全尾地從杜奧蒙村到軍旗山。杜奧蒙村那邊現在戰況如何?村內陣地已經失守后,你們又把村外的陣地丟了?”
那個士兵回答道:“丟了有一段時間了,現在我們防守的位置在村外陣地東南不到一公里處,靠著刺刀戰壕很近。我們33團本來要和守軍47團換防,結果德國佬連這點時間都不給我們,最后兩個團都被打了個稀里嘩啦。”
“刺刀戰壕在哪?”
“在杜奧蒙村東,哦,你們應該還不知道,這個也是最近才改的地名。那邊應該有一個連的弟兄,在戰壕里讓德國佬的大炮給埋了,最后在地面上就留著約么食指這么長的一截刺刀,所以我們就叫它刺刀戰壕了,現在軍里也用這個名字。”
德內爾不由得想到,或許再過一個月,軍事的需要將使凡爾登地區地圖的復雜程度堪比巴黎,而在此之前,不會有人在意杜奧蒙村周圍的這些起伏的土坡、干涸的河道叫什么。
他咳嗽了幾聲,又詢問一番其他的情況,最后問幾人道:“我說實話吧,你們現在有兩條路,一是撤退,二是留下。我們對你們沒什么期望,你們若是留下,那么我們能多些人手,要是走,我們也能省點物資。對你們來說的話,撤退會很危險,留下也一樣,所以你們自己選吧。”
“我們還是走吧。”幾個士兵毫不猶豫地做了決定,“這里太惡心了,外面全是腐臭的尸塊,讓我在這里打仗還不如死了!”
德內爾沒好氣地反駁:“你們在杜奧蒙村就能收尸?”
“那邊的尸體至少完整一些,不會被炮彈搗碎,再炸飛散得到處都是!”
“那祝你們好運。”
“等等,中尉,我們需要你開個路條,證明我們不是逃兵,不然我們過不去撤退線的。”
德內爾其實根本沒法證明他們幾個收到了撤退的命令,但是無所謂了,一來軍旗山多他們不多,少他們不少,沒必要強留下他們。二來嘛,都是戰友,他完全能理解對方想逃離這個地獄的愿望,這些人又不是自己部隊的士兵,他犯不著去做惡人。
“行,我給你們開證明。”德內爾掏出筆記本撕了幾頁紙,準備給他們一人寫一份以防萬一,“你們連長是誰?”
“夏爾·戴高樂上尉。”
“嗯……經確認,此軍人之官長為33團戴高樂上尉,因該上尉現已陣亡,第190團接替指揮。為節省軍旗山資源儲備,本團令其攜口信及傷員撤退,督戰隊毋行軍法——中尉讓·德內爾·戴澤南……好了。”
在謄抄剩下的幾份證明時,德內爾囑咐幾人道:“我建議你們天黑之后再走,你們要從蘇維爾堡東側繞過去,這是兩天前我們唯一走通的路,過了這道坎后面的路就好走一些了。另外,你們走之前把這些得了彈震癥的人也捎上,再就是催一催補給和輪換的部隊,就這些。”
說完,德內爾將六張證明遞給了為首的那個士兵。
“謝謝,中尉。”
“不客氣。”
德內爾淡漠地回了一句,隨后便睡覺去了,直到他被親戚戴澤南叫醒。
“補充部隊上來了。”戴澤南神態復雜地告訴他,“190團可以輪換了。”
德內爾甚至沒有抬起頭:“嗯,你跟190團的走吧。”
說完,他扯了扯身上的毛毯,閉上眼睛準備繼續睡覺,誰知就在這個時候,一摞信封丟到了他的懷里。他睜開眼睛一看,正發現自己最要好的同學之一:皮埃爾·茹安。
“早上好,凡爾登的英雄!”一身臟污的茹安踹了德內爾的小腿一腳,“快起來迎接你的好兄弟!”
德內爾面無表情地掃了茹安一眼,內心卻快活了幾分,他垂下眼瞼,瞄了一眼懷里的那一堆書信:“這是啥?”
“情書。”茹安回答,“你還不清楚自己在后方有多大的名聲吧?我可以向你保證,有幾百個青春靚麗的女孩想做你的‘戰時教母’。”
原本還有些愉悅的德內爾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怒氣,他將那一摞信件掃到地上:“她們不知道我會死在這兒嗎?想靠我展現愛國熱情未免太過不智。”
“啊呀,還有人跟娘們過不去?有幾封信我還看過呢,寫的真是蠻深情,里頭還帶著照片呢。”
“哪怕任何一個人到前線來看看,都不會對我們這些令人作嘔的‘毛絨兵’生出什么欲望。寫這些?真是閑的!”
“你別逗了?難道她們還能來前線?”
德內爾氣得掀開被子坐了起來:“所以她們沒有公民權!”
“行行行,我就不該跟你說這些。”茹安抬腳將信件掃到一邊去,“你真是變了,連這種右派的言論都能脫口而出。我在后方聽說過你的事了,你和我說實話,現在是不是有點……后悔了?”
德內爾冷著臉沒有回答。
茹安坐到了德內爾的身旁,緩緩說道:“我沒有嘲笑你的意思,我才來第一天就想離開這個人間地獄了,你呢?已經呆了兩個星期了吧?熱血上頭一死了之容易,在這里生受卻是難上加難,尤其咱們法蘭西人又是出了名的沖勁有余而韌性不足。”
“不過我還是覺得,你不該就像普通人一樣,在絕望中庸碌地沉淪。在軍校里我們就看得出來,你的倔強和毅力并沒有超出我們這些同齡人太多,然而你有一種氣質,‘瓦倫斯’概括為悲憫和博愛,是我們大部分人所沒有的,但現在我幾乎感受不到了——我知道你可能會反駁,你面對的是凡爾登,啊,過兩天可能我也會覺得今天這番話很幼稚,但我還是建議你想想。”
茹安看著德內爾的黑眼睛,認真說道:“你要怎樣度過人生中最后的時光?”
德內爾沉默以對,過了許久才問道:“錢德勒呢?他知不知道我把另一個‘錢德勒’暴揍了一頓?”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你現在可是馳名全國的大名人,他想不知道都有些難度。”茹安笑了,“心情好多了?”
“好多了,謝謝。”德內爾不緊不慢地說道,幾乎完全恢復到在軍校時的那種從容了,“我這些天確實牢騷越來越多,特別是知道190團即將換防之后,我倒還不至于后悔,但確實是心里不太舒服,畢竟這鬼地方……”
“什么軍旗山,根本就是他媽的爛肉山。”茹安罵了一句,隨后壞笑著說,“你既然心情好了些,我可要告訴你一個壞消息了。”
“什么?”
“瑪麗安跟你們班的呂西安好上了。”
德內爾思索了一會,抬頭問道:“瑪麗安是誰?跟我有關系嗎?”
茹安沉默了片刻,隨即給了德內爾一巴掌:“在感情方面,你沒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