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軍自5月3日恢復了對杜奧蒙堡和軍旗山的進攻,但占據地利的法軍官兵給予德軍迎頭痛擊,輕易擊退了德軍一次又一次三心二意的進攻。
相比較于兩個月前,杜奧蒙堡雖然殘破了許多,但德軍的炮火也明顯弱了下來,那些曾經令法國軍人惴惴不安的大口徑火炮仿佛一夜之間在前線成了珍稀生物,至少79團在前線輪值的最初一周,都極為幸運地不曾挨過200毫米以上重炮的轟擊。
于是,惡劣的生活環境儼然成了前線部隊面臨的最大考驗,尤其是對已經在前線幸存了足有兩個月的德內爾,他上次洗澡還是在“嘩變”的前一晚,在此之后最大規模的清潔也不過是用沾著雨水的濕毛巾擦了脖子、腋下和腹股溝,日常洗護不過是摘摘虱子。
這個李凡特少校眼中的翩翩少年,已經徹底變成了一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流浪漢,只有從他觀察時的炯炯雙目和言談時的連珠妙語,才能管窺這位“模范軍人”曾經的魅力。
但杜奧蒙堡和軍旗山兩陣地的守衛者對他的尊敬卻與日俱增。在他日復一日的奉獻與關懷下,讓·德內爾·戴澤南這個名字已經逐漸具有了一種超脫其本人的象征意義。在投入戰斗之前,79團的基層軍官們甚至會用“別擔心,讓中尉在附近!”來激勵那些緊張的士兵。
對德內爾來說,這要比成為榮譽軍團騎士更為光榮。
這樣的日子又持續了一個星期,到5月25日,第79團也接到了輪換的命令。澤弗林上校在與后方通過電話后,專門把正帶領士兵們改良外圍陣地工事的德內爾叫到面前,再次邀請他隨部隊一同輪換:“我極為尊敬你的獻身精神,也尊敬你的選擇,但我認為暫時返回后方洗個澡、吃點東西沒什么大不了的,你以為呢?”
正當德內爾準備答應下來時,澤弗林上校又問:“你知道要輪換到杜奧蒙堡和軍旗山的部隊是哪一支嗎?”
“不知道,上校?!?p> “就是完成休整的第114團,你的老部隊?!睗筛チ稚闲=z毫不嫌棄德內爾的骯臟外衣,拍了拍他的肩膀,“讓你的老戰友看到你這副樣子,那還了得!”
德內爾咧嘴笑道:“既然是我的老部隊,那我更不能一走了之了。我先幫他們熟悉幾天環境,等他們適應了前線,我再讓114團的團長給我開路條就是了?!?p> 澤弗林上校無奈地搖頭,只能順從這個倔強的年輕人。
一晃眼時間到了次日,在凌晨時分,休整了一個多月的第114團重新返回了前線。
而德內爾已經在前線游蕩了許久,他終究是一個依托建制、融入集體的軍人,而非單打獨斗的游俠,因此他對自己的歸建難免懷有期待。
他一早就從軍旗山取來了裝有團旗的箱子,準備在見到費德森少校時將其奉還。但部隊是開上來了,他卻沒有從隊列中找到少校熟悉的身影,更令他錯愕的是,他竟幾乎找不到一個熟悉的面孔。
這就……有些不可思議了,要知道,第114團離開前線時還有四百多人,而且有一部分輕傷員肯定能在兩個月后歸隊,這樣。雖然德內爾和這個團戰斗的時間也不長,做不到熟悉團里的每一個人,但他至少認全了那些戰斗到最后的官兵,至少也和他們混了個臉熟。
即便他記憶衰退,記不住這些人的相貌,其他人總不至于一齊忘了自己的模樣吧?還是說自己的形象確實寒磣,以至于老戰友都認不出了呢?
在整個營的隊尾,他舉起手,攔住了一個不認識的少尉:“費德森少校呢?”
“您好中尉,什么費德森少校?”那個少尉懵懂地眨了眨眼,“我們團沒這個軍官吧?”
“沒有?他調走了?”
“我只知道這個團一直在往里調人,不知道還有調出?!?p> 德內爾心中生出一陣驚疑:“你是什么時候到的114團?”
“兩個月多前,大概三月十幾號吧?!?p> 正在此時,那個少尉的上級,一個面孔方正的少校發現了正攔著自己部下的德內爾,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后者面前:“怎么了?”
“抱歉少校,您認識費德森少校嗎?”
那少校上下打量了德內爾一番,頓時恍然大悟:“哦,你就是戴澤南中尉吧?咱們團的團屬炮兵連長!”
“是我,少校。”
少校點了點頭:“我不認識費德森少校,但是我大概知道他的情況,他死了。”
“???!”
…………
“費德森少校的事情我是知道的?!?p> 燈光閃爍的指揮室里,114團的新團長亨利·威廉·德費澤上校點上一支煙,繼續說道:“因為我很早就接到命令,接替已經陣亡的曼恩中校擔任這個團的團長,當時軍里的梅瑟爾中校跟我說這個團還剩大約六百多人。因為表現優異,集團軍決定優先用傷愈歸隊的老兵補充,以便讓這個團盡快恢復戰斗力。為了迎接我的團,我3月10日那天就到蘇伊利了,所以也看到了你在記者面前‘大顯威風’?!?p> 見德內爾不想插話,德費澤上校在罐頭殼做的煙灰缸邊緣彈了一下煙灰,繼續說道:“結果我就收到消息,或許是拜你所賜,德軍因為在之前的炮戰中損失頗大,于是重新調整了重炮陣位,導致我們之前用人命試探出的許多通道都失效了,只是他們隱忍不發,我們不知道而已。而11日晚,也就是咱們團輪換到后方的時候,德軍重啟了對我軍后勤補給線的全面封鎖。”
“所以……”
“第114團的剩余官兵就在炮火中傷亡殆盡了,幸存者幾乎不足一排,還大多身負殘疾。遺憾的是,費德森少校不在其中?!?p> “那皮埃爾·弗拉蒙特上尉呢?馬特奧·鮑德溫中尉呢?”
“后者也陣亡了,前者僥幸躲過了最猛烈的炮擊,但過最后一道封鎖線時又被彈片攪碎了大半個脾臟,勉強撐到了野戰醫院,到第二天凌晨就死了。”
“原來如此?!毕M淇盏牡聝葼柵c其說是悲愴,倒不說是無奈了,“他們運氣太差了?!?p> “確實,而且團旗這下又丟了。”德費澤上校感慨道,“我開始還沒顧得上這件事,等要出發去前線的時候,我才發現沒人知道老團旗的下落,我看那玩意恐怕已經灰飛煙滅了,嗨,今年才過了一半,這個團已經要換第三面團旗了——”
上校的感慨因德內爾提箱子的動作戛然而止,他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個其貌不揚、灰不溜秋的木箱:“別告訴我這是咱們的團旗。”
德內爾將箱子擺上木板桌,利落地打開卡扣:“正是團旗,完好無損?!?p> “哈!”上校驚奇地伸手,從箱子中扯出那疊得整整齊齊的旗幟,一邊揪著旗子邊緣的流蘇,一邊仔細檢查了軍旗四角上繡著“114.R.I”字樣的麥穗,以及旗子正中央金色的字跡本團的全稱:
“RéPUBLIQUE FRAN?AISE 114è RéGIMENT D'INFANTERIE(法蘭西共和國第114步兵團)”
旗幟的反面則是法軍的格言“HONNEUR ET PATRIE(榮譽與祖國)”以及第114團參加的大型會戰。只是在這面旗幟制作出來的時候,這個團只參加了邊境攻勢和馬恩河戰役兩場在規模上值得一提的會戰,所以下面的銘文比那些常備軍團的軍旗絕對稱得上寒磣,只有區區兩行,分別是“NANCY 1914(南錫1914)”和“MARNE 1914(馬恩1914)”。
“將來至少可以再加一行凡爾登1916?!钡沦M澤上校嘖了一下,一絲不茍地疊好團旗放回到箱子中,然后抬頭看向德內爾,“解釋解釋?”
于是德內爾便告訴上校,此前為了鉆空子,巴里富耶爾將軍命他們把軍旗留在軍旗山陣地上,以顯示前線沒有實行輪換制,糊弄“總參謀部的那群傻*”。后來盡管貝當將軍推行了輪換制,但陣地與后方一度隔絕,他們也就沒辦法把軍旗送下去了。
上校笑了笑,示意團部的警衛兼護旗手將這失而復得的軍旗收好,隨后又讓那衛兵將一個包裹放到德內爾面前:“對了,這是貝當將軍讓我捎給你的?!?p> 德內爾打開包裹,發現是一身嶄新的軍裝、潔白到發亮的襯衣和襯褲,還有一雙幾乎能反光的短靴。
“貝當將軍托我告訴你,說他尊重并且敬佩你的選擇,讓你多保重?!鞭D述完貝當的話,上校又指了指德內爾那破破爛爛的衣領,我聽澤弗林上校說,你自愿為咱們團放棄休一天假,那我們也不能不做表示,就還你一次沐浴吧。我已經讓他們去軍旗山的那口井里打水了,雖然水不熱,但至少管夠?!?p> 德內爾還來不及道謝,便被一個急性子的中尉拽走了。他們給德內爾安排的“浴室”就在廚房隔壁,這樣還能蹭一蹭杜奧蒙堡內固定軍用灶的熱氣。
“辛苦了,真的非常感謝,戰友們。”德內爾看著那不知道從哪搜來的大木桶,以及滿滿一大桶溫水,還沒進去就感到一陣暖流劃過自己的皮膚。
帶他過來的中尉一揮手:“是我們該謝謝你!洗完之后把水潑到廁所里就行了——這堡壘設計的真是一坨狗屎,廁所竟然挨著廚房!”
德內爾笑了笑,又問道:“你們用什么容器打的水?直接拖走這一大桶水我可做不到?!?p> “啊,用德國佬給馬克沁打水的提桶,那角落有一個呢,你一會直接用就是。如果你有其他需要,直接叫人就行,戴澤南會幫你的?!?p> “誰?”
“就是你的那個兄弟啊。”中尉朝廚房瞄了一眼,德內爾順著目光望去,正看到那斯特拉斯堡的戴澤南朝他笑呢。
“真高興你還活著。(德語)”笑容同樣爬上了德內爾的臉頰。
戴澤南卻用法語回復道:“我也是?!?p> 德內爾不再浪費時間了,等帶他來的中尉離開后,他幾乎是撕下了身上的衣服和腳上的軍靴,然后鉆進了水里,水面上幾乎立刻便暈開了一圈臟污。
這場“傳奇”的清潔持續了接近半個小時,直到水溫冷得德內爾瑟瑟發抖,他才基本洗去了身上的污垢。
“要我幫你嗎?哦喲,你這一桶水喲!”
“勞駕幫我遞過來那毛巾,你這法語學得蠻快嘛。”德內爾朝毛巾方向伸出手。
戴澤南得意地走向放毛巾的那個椅子:“那可不,法國人當然擅長說法語?!?p> 誰知毛巾還沒遞到德內爾手上,炮聲便突然大作,如同雷霆一般轟然炸響在二人耳畔。兩人立刻停住不動,片刻之后,德內爾才說道:“不是我們這里,德國人在轟炸我們東北方?!?p> “那里是?”
“沃堡。”
…………
“就在剛才,德軍突然發動了對沃堡的猛烈轟炸,在這種密度的炮擊下,堡壘周邊的野戰工事很快就會蕩然無存——事實上司令部已經不指望他們還能起什么作用了?!?p> 匆匆忙忙趕回指揮所的德內爾剛一進門,便聽到德費贊上校在向眾人介紹戰況。
“所以,巴里富耶爾將軍通過軍旗山向我們下令,要我們做好出擊準備,他已經派出95團接替我們防御杜奧蒙堡和軍旗山,一旦該團抵達,我們就出發支援沃堡——預計是在四個小時后,都明白了嗎?”
“明白了?!北娷姽偌娂姷吐暬卮鸬?。
“至于戴澤南中尉,你有額外的任務。”德費贊上校轉過頭,看向了頭發還在滴水的德內爾,“你先留下來指導一下95團的戰友,等他們弄明白兩座山的防御情況再出發和我們匯合,到時候你來團部找我報到就行。”
“是,上校!”

超人日丹諾夫
德內爾在凡爾登戰役的最后一戰即將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