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風南心中一下子羞愧起來。過于繁雜的思緒蒙住了他的眼睛,這等事實就擺在他眼前,他卻關心而亂,硬是沒有看見。
有人在背后操縱民間的言談想來已經許久,此計確實潤物細無聲,令人難以覺察出異常。可如今這臺戲卻讓他們暴露出來。李格達一事中,王熾是明面上讓梁使服軟之人,可民間卻并不頌揚新皇這初顯的才能,反而贊揚起背后謀事的江風南來,這顯然不合常理。
看來這幕后之人打算捧殺他而繼續做壞王熾的形象,才引導民間言論如此轉向。可就這手法來說,實在算不上高明。
江風南眉尾輕挑,終于恢復了那副胸有成竹的架勢。他問王熾道:“少爺認為,是誰在背后搗鬼?”
王熾扭頭,他與江風南對視了一眼,便知他們二人所想是同一人。
“除了廖太師,其他人既無此野心,也無此能力攪弄起京城這潭渾水。”王熾幽幽道。接著,他把廖仲人知曉他半夜出宮之事告與江風南,而后嘆道:“廖太師最近,是愈發不安生了。”
江風南沉思著說道:“從新皇繼位之初便開始操縱民意,這絕不是臨時起意。對于此事我們難以捕捉到蹤跡,追究不到他廖仲人頭上。但若果真是他所為,那么這背后,廖仲人必在下著一盤大棋。”
王熾冷哼一聲,道:“從起初北嶺異動,到如今跟蹤、監視、限制、貶損。他見我不能如他所料,甘做供他提線的傀儡,于是越來越坐不住了。”
江風南轉頭看向王熾道:“在朝政上的爭奪乃是長線。我們現在必須要提防的,是他突然暴起,領兵逼宮。”
王熾接話道:“我算過雙方兵力,掌控在我們手里的只有皇城內千余人的禁軍,而北嶺軍五萬左右,又是離京城最近的隊伍。若北嶺軍包圍京城,其他地方再來救駕可就來不及了。”王熾盤算著這懸殊的兵力,心里打鼓:“更別提廖太師在京城內外的門客家兵合計約莫兩千余人,或許還有我們不知道的武力。”
江風南捻著手指,緩緩建議道:“若他真敢調動北嶺軍,北嶺軍晝夜不停急行至汴京也需要兩天時間。我們先行派足暗哨布于沿途,一旦北嶺軍有所異動,我們就在京城先發制人。如此,北嶺軍可不足為慮。”
王熾還是發愁:“即便廖太師只能動用在京中的力量,禁軍與他們硬碰硬,勝負仍然難料。”
江風南掰著手指數了數,說道:“還有一支可爭取的武力。護送太子回京的隊伍足有六百余人,皆是精良,此時仍駐扎在城外。他們現在名義上仍是宋元夕的部下,實際上也會聽宋元夕的調派。”
王熾想了想,搖頭地笑道:“看來還是繞不開這位宋姑娘。”他問江風南:“你果真認定,宋元夕在緊要關頭絕不倒戈,能一心一意為我們所用?”
江風南抿了抿嘴,道:“我想試一試。”
一談到這個問題,王熾便總能微妙地捕捉到江風南心底那份小小的心虛。他笑著出言調侃道:“你打算用什么來擔保?難道用她對你的情誼?”
江風南一本正經地搖頭:“那些小家子氣的恩惠情誼可打動不了元夕。打動她,得用大義。”
這時,戲臺上一伶人唱冒了調,底下看戲的很不給他面子,一幫人起哄喝上了倒彩。王熾和江風南二人不由得停下話頭,看向了戲臺。
王熾看著戲臺,倒想起還有這一茬兒。他拿扇子點點江風南的胳膊,挑眉問江風南道:“這些民間的風言風語,你可想過如何對付?”
江風南仔細思忖一番,無奈攤手道:“現如今我可變不出這么多人手和勢力來,去與姓廖的爭奪民意。”
王熾既沒打算跟著江風南一起發愁,也沒打算立刻答話。他把雙手朝懷中一踹,輕輕挑起嘴角,竟又看起戲來。
江風南看王熾這幅略得意的模樣,心知王熾已然有了辦法,正等著他開口問話呢。他默默笑著搖頭,拖長了聲音問道:“想必少爺有計策了吧。”
王熾點點頭:“我從老爺子那里挖來一些遺產,不用還怪可惜的。”
“遺產?”江風南奇道。
王熾不等江風南繼續發問,便爭著告訴他:“是一批歸順于朝廷的武林好手,在先皇一朝,他們組成了一個秘密機構,名叫皇城司。如今皇城司只有我知,聽命于我的調派。”
江風南想起先前王熾在一夜間弄到梁國使團的背景,那時便覺有高人相助,現在看來,便是這個皇城司了。
王熾頭也不回的拿扇子朝身后點點:“帶你來那人,他叫吳銘,便是皇城司中人。”
這么一個隱秘的要害,王熾便這么坦率地說與了江風南。江風南看得是詫異又分明,王熾向他介紹起皇城司時,哪里像一代帝王,分明就是個忙著獻寶的興奮孩子。
王熾見江風南并不像他初次聽到這些一樣感到欣喜,便有些興味索然。他追著江風南問道:“你難道對他們不感興趣?”
江風南回過神來,順著王熾的毛捋:“這個皇城司規模多大,人員構成如何?”
王熾拿扇子繞繞頭:“說實話,我還不知道。”
江風南又問:“統帥是何人?”
王熾答道:“我還沒見過。”
江風南啞然失笑。
王熾著急道:“我這不正打算告訴你,然后同你找機會去見對方嘛。我雖不知他們有多少人,但想來不少,就如細沙四散在皇城中一般。糾正民意這事,我們便不用發愁了。”
江風南此時才露出一絲高興的神情:“這么說來,我們又多了一股十分堅強的助力。”
王熾重重點頭,站起身來拍拍衣服,一身輕松:“回吧。咱們也能睡個安穩覺了。”
二人正起身要走,忽然戲臺之上鼓點聲驟起,又吸引去二人的目光。
只見戲已演至結尾,藍衣后生正撩袍拜謝四方。忽從側幕又出來一姑娘,她身穿短袍腰間束帶,沖著那藍衣后生便猙獰著臉大吼一聲。藍衣后生連忙提起袍子小跑著奔下臺。
王熾知道民間關于“母老虎”宋元夕的傳聞,此時他見那光鮮的藍衣后生有落魄時候,便越看越覺可樂,可他又覺得著實不該笑話江風南,只得閉緊嘴巴,強忍笑意。最后仍是沒忍住,那笑聲竟從他鼻腔里跑了出來。
江風南聽了個分明,他長吐一口氣,無奈道:“少爺現在可覺解氣?”
“哼哼,確實解氣。”王熾一手端起折扇,一手背在腰后,煞有其事地高昂起腦袋,率先轉身邁步。
江風南看著王熾瀟灑的背影,忽然生出幾分唏噓。若王熾生在平常人家,等到再年長幾歲,必將是京城中姑娘們評頭論足、爭相追捧的俊后生,生得美玉無瑕,行得風流倜儻。
可如今,他不幸坐上了皇位,生不是魁梧之相,便為懦弱;行不能光明磊落,便喚無能,一生就這么離不了宮闈,走不出黑夜。
江風南心生沖動,想追上去問王熾,果真愿意嗎?
王熾帶上斗笠,見江風南沒有跟上來,甚覺他今日心事重重。他轉身看向江風南,笑了,笑得燦爛如春陽:“我的江大公子,你腦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呢?等得空了呀,我真該帶你到秋闈場打打獵去,倒倒你腦袋里陰雨連綿灌進去的水。”
江風南看看王熾,再想想這一晚上心中的猜忌、落寞。他晃晃頭,好似真要把它們甩出腦袋。他快步向著王熾走去。
縱使陰雨連綿不絕,這太陽一出,天也是要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