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李克篤定了費鐸事情之應對,寅夜過府是要同費父商議這對策。費父那廂也猜得李克或是要知會此事,故而適才發言問過他可有見教,權作了拋磚引玉。目下聞言果然如自己所料,費父自然不覺驚訝,只默默將李克杯中清水兌滿,再示意他繼續說得。
那日在集團會上,李克便聽出了馬愷言語之間,亦有環護費鐸之意。他這等玲瓏之人,神色不動,即曉得馬愷與費父之間或有牽搭。李克非是搬弄是非之人,況且彼二人之間無論有甚勾當,與他并無關聯。
此番來訪,雖八九分知道,費父應是自馬愷那里已得過消息。但老翁既然不欲提及,李克便也假作不知,左不過再贅述一遍前情而已。如是思想一通,李克遂來說道:
“蒙上峰領導信任,調我至雜志社任主編之職。然而,我過往非是此行當中人,便思要尋一社內得力人手輔佐。思來想去,令郎費鐸最是堪勝此任。只不料運作此事過程中出些差池,故而還需費些周折。”
費父也是歡喜李克為人,他那番話語之間曉得詳略有度,毋需說那許多瑣碎。所謂周折,不過是陰錯陽差之間漏進了那柯奇思,現在諸事又皆在進行之中,漸有騎虎難下之勢,自然需要及時尋著應對之法。
然以李克性格觀之,他既言說到此,料來已是有了妥帖想法。費父便也言道:
“確是曾耳聞得這些事情。但不知李生可有甚良策應對?”
這良策實已在李克心中思想多時,周密盤算之下應是無有疏漏之處。費鐸并柯奇思均是在集團會上,公開被列為候選。因而這所謂“上峰屬意”,自那時便已確定,即使柯奇思這提名是得在巧合之間,也是斷難更改。因而費鐸事情之緊要,需動作在他與一眾責編關系,以期得過同儕支持。
李克雖是剛到任不久,但以其經驗并觀察度之,明白事中費鐸有兩處劣勢棘手。其一是費鐸能為雖有口皆碑,然而近期功勞貢獻卻皆不甚惹眼,不比那柯奇思近日風頭。其二棘手,便是費鐸平日少修與人關系,不比柯奇思至少還做得表面文章,自不消說此番柯得著機會,更是會加緊走動。
若換旁人來想這對應策略,因見費鐸四處受窘,定是要思另辟蹊徑,揚長避短,在別處尋著可能。然而李克其人,思路卻是不同:偏是要迎難而上,逢難而克,殲敵于優。李克這主意是要一石二鳥,妙處在于攻彼之長,施于彼身。心中計議已定,他不緊不慢,緩緩言道:
“目下令郎聽隨翁公山縣調用,做得省府項目。此般事情雖是難得,做得周全又可以加著好名聲。然而此對于眼前事,卻不對時機,于所謀之事并無裨益。”
費父聽言,頷首以表同意。費父明知,翁伯韜主持山縣之項目,旬月以間難有結果。遑論本來令費鐸參與此傳承項目之中,初心也不為其謀此職分,謀職之事只是順水推舟為之。李克既也知山縣之事于謀職指望不得,便應是另有盤算。費父遂不作言語回應,只待等李克接言:
“前度錢雷社長在任之時,曾做得連續文章,意在關注廬城酷夏之民生情況細節,發表之后,一時坊間震動。此文為錢公并社內一任責編共同署名,故而那責編也據此頗得美名。而我之應對策略,恰是要計較在此處?!?p> 費父憶起,似曾見那文章是錢雷并柯奇思聯名所作,此亦正是柯奇思謀職之最大憑靠。但不知李克是如何動得心思,偏能在此事之上再做文章。費父一時思不得解,便來問道:
“但不知李生這計較要落在何處?莫不是前番錢公文章有甚紕漏?”
李克嘴角添些笑意,似是得意于自己之計較未被看出,月光之下卻被費父瞄得真切。雖與李克相交不深,但費父知以這后輩城府,應是不會行那吹毛求疵之事,遂李克主意或是著落在別處。二人默契共留一陣沉默,只聽李克語不加急躁,一字一句把他想法說了清楚:
“我于近期收著坊間反映,言說前番文章提及之勞力們,多有失卻生計著落,并轉而歸鄉者;更兼近日廬城炎熱,數十年少有。我思將此二事合并一處,應是個好選題,又可與前文呼映。前番行文,只那責編一人奔勞前后;此次我便想調一眾責編一齊配合,以此切入,做個連續報道。此事之中,定需一人組織協調,此人選,應是令郎費鐸莫屬?!?p> 費父聞言,心中立時計較一陣。李克這廂見得對面緘默不語,也知費父定是在做思量。他遂只手拈起桌上水杯,見那清水甘洌,正好可潤喉舌;又見不遠處藤上掛果,想來時日將入盛夏,旬月以后那小果將成碩實,必定可口。而那時費鐸之事亦定當有了結果。
李克這般計策,是在一處動作,卻可在三處作用。只說作用是在哪三處?首要之處,便是可助費鐸得過功勞。列子有云:無功不祿,無德不寵。欲行拔擢之事,選中之人必定要有能為與功勞,二者缺一不可。李克所說這連續報道,算著時間可在月內完成;再思看過往,屆時必然反響甚佳,于謀職之事而言,應說正是及時。加之此事之前為柯奇思做得,現費鐸接續再做,則前番所做便似此間鋪墊而已。
其二作用是可助費鐸結好同儕??缕嫠家蝗说眠^前文全功,眾人雖是道過恭喜,但也難免心下介意,如此好事只他一人獨享。此番令費鐸主導協調此事,既可令其拔得頭功,又可讓同儕皆分一杯羹,可讓他們念及費鐸好處,便也不難在那投票之日得過支持。
其三,則算是作用在李克自己。李克初入社內,無有尺寸之功難以服眾;加之其人掛職于此處,需做得些事業,方能積攢將來晉升之資。此系列報道一出,幕后好處自然也會落到這主編頭上;更兼相關眾人有利可圖,定然盡皆賣力,此事幾近必成。
費父思量至此,也不由高看這后輩一眼。李克面上卻是冷靜如常,收了適才那笑,便再無得意神色可尋。
此計策每步俱在李克計算已內,且并不逾越其職分,他可全權掌握。更兼難得,是事中一眾相關之人皆能滿意。或許這其中,要除卻柯奇思并錢雷二人。
可憐那二人,今日也曾做得好盤算,還以為能令李克作難。不想是夜這夏日小園之中,李克不消動作,便已借力將他們計策消于無形。
便說得,這好謀事之妙人大約分為兩種。
一種是謀劃動作在緊要關節,行事總要搔在癢處。然此需料機于先,總要冒些風險。此類人多是掮客一類以小博大之輩,如濮伯思、傅蘭慈等等。似那濮伯思借山縣之事攬郝赫、費鐸入局之時,翁伯韜并未決定會否轉訪仙棠,然濮伯思偏有方法說動兩廂。便是謀事在險,卻又知曉關節。
另有一種,則謀事皆在規矩之內,卻極是懂得識人辨人并行事機巧。此類往往一步動作,幾處收益,懂得明哲保身之道理,行事不加勉強,便如費父并李克等等。
費父此時已是了然李克所言用意,又見對面杯中尚有余水,便行舉過自己面前水杯邀道:
“老朽便在此,權且以水代酒,預祝李生功成。”
二人已是心照不宣,李克自然道謝回敬,無有多言。
是夜,廬城終是起風,只是那風裹挾進了暑熱,解不得燥,只惹得那心焦之人更添憂煩。然而廬城這一方小園之內,兩位玲瓏人兒端是互為彼此涼風,來得卻是正好。正是:
何處消暑煩,端坐一院中。眼前無長物,窗下有涼風。
再說留守廬城以內的馬伊惟,這幾日雖未與郝赫同往山縣,卻也是不得清閑。一則本地事情需她定奪處理,或由她轉呈郝赫處得過回話,此類事情算是馬伊惟本份職責,她倒不覺辛苦;再則便是濮伯思言說要在域外做得一好大項目,邀郝赫共謀其利,郝赫正在翁伯韜事中,自然不好回絕,然茲事體大,也要留著小心。恰逢另一掮客傅蘭慈在域外有些關系聯絡,遂特意囑咐他代為探聽其間虛實。郝赫不得分身,與傅蘭慈近日交流,并回收消息一類諸事,也全落在馬伊惟身上。
馬伊惟不喜濮伯思其人,只覺這掮客心機太深,算計太過。前番她也曾發言提醒過郝赫需要留意。然而現下有這雜志社事情當著優先,恐怕郝赫也難以著實加著小心。
山縣事情這幾日并無特別,仍大多是例行公事。費鐸白天隨行,夜里趁著山中清涼,及時整理了一行文字報告,甚得翁伯韜歡心,更兼從人在旁美言,翁、費二人關系亦是漸篤。
費鐸許久不曾在外奔勞。年歲漸長,他平常在社里只多做些讀書行文,尋章摘句事情,或只與后輩傳授些經驗。此般一連幾日晝夜忙碌,倒也令他頗為愉悅,可將諸多不快拋在腦后,不予思索。
時日轉眼便至周五,公私安排多已完成。午間與山縣眾人交代已畢,翁伯韜、費鐸并省府從人一行便轉出城,往仙棠方向而去。費鐸見路上翁伯韜并未多言,亦知濮伯思居中應已將諸事安排妥當,也就未再多問,只待少頃與郝、濮二人仙棠會和。
過往太平茶多出自荒山野嶺、未經整飭茶園之中,那仙棠鎮子因而成了茶葉集散之地?,F今雖然茶事之中,種、采、收、銷皆已成了獨立產業,這鎮甸以茶為業之傳統卻未見消弭。本地人仍多行此業,程氏族人便是其中主要一支。言說于此,仙棠倒確是好過安平,兩地同樣曾是貿易鎮甸,那安平如今已盡是外來人之歡場。
山縣與仙棠之間車程,也不過是在兩三刻之間。行程行將過半,翁伯韜卻忽對那駕車從人言道:
“俄而行到仙棠,不急尋過住宿。先到那鎮甸之上,我與費生游逛一番那太平茶鋪面。”
言罷,他也不等那從人回應,又來對費鐸說道:
“費生可還記得往山縣途中,我與你說仙棠諸程之故事?此番欲與君私訪一回,不知費生意下如何?!?p> 費鐸立時明白,此時與前番途中轉行安平如出一轍,是翁伯韜并從人早已商定之安排,自己再次箭在弦上,無有不發之理。然費鐸私心也有意往彼處一訪,或是職分習慣,或是為辨翁伯韜與郝赫所言孰真孰假,那諸程態度究竟為何。
于是費鐸也未加拒絕,頷首應允。那從人自后鏡之中見得費鐸表情,隨即也唱了句喏。一行人進了仙棠之后,便未先往郝赫經營產業轉去。
是時,郝赫與濮伯思正在所轄驛館以內待等翁伯韜一行到來。山縣那邊消息,只說一行人已經出發,算著時間應該將要到達。但二人久等不至,濮伯思難免有些焦躁。雖仍是與郝赫二樓邊屋之內安座飲茶,然濮伯思那茶卻是越喝越急,竟至如同牛飲一般。郝赫內心雖笑這掮客好生著急,面上卻不帶表情,手上更是不停動作,給濮伯思茶盅以內一再續得熱水。
濮伯思行事,好算得正好。多年行走,也不曾差錯得半點。這掮客居中策應兩廂,得兩頭之利,卻要求不得他人。做這行當,需鍛煉得特意敏感,有一邊將要反悔,便要及時退出自保。
這次濮伯思本料得已是無礙,翁、郝二人一得見面,自己那下步安排便得開展。然而這邊卻不見了翁伯韜人影,又無有消息傳回。即使當著郝赫這玲瓏人兒,濮伯思還是難免露了心思。
郝赫這廂看一眼時辰,早過了應到時候,思忖那一行或是轉去別處,另作安排,遂自呷過一口茶,來對濮伯思說道:
“翁公一行這般時辰還未到達,或是有其它安排在先。濮公度知,應作何解?”
濮伯思又將那剛被續滿之熱茶飲盡,定了心神,暗想郝赫言中道理,莫非翁、費二人是先去程吳方處問候,便將這想法說與郝赫,來聽他反應。
不料郝赫早有思量,聞濮伯思之言,正色言道:
“那一行人若是往山上去訪程老朝奉,這小半日只恐時辰不夠,遑論翁公仙棠之行專為此事而來,何必急于一時。既來到仙棠,又不汲汲于過來府上,我只怕翁公是有意要攜費鐸,先去訪察那仙棠諸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