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送子觀音和母親

　　泥巴典當里今天也沒有一個客人，距離上次園長來過之后，這個狀態又持續了大半年，連謝敏雪都有些在意起來了。

　　“哇，今天也是空空蕩蕩的，一個客人也沒來過呢。”柯驍竹放學回來，看著自己走時不小心撒的面包渣依舊鋪在原地，皮笑肉不笑地瞥了一眼晏先生，“反正沒人來也不用打掃，就讓我們在這間小黑屋里一起發爛發臭吧，好耶。”

　　晏先生置若罔聞地翻著手里的報紙，跟在柯驍竹后面進來的謝敏雪乖乖地跟他打了聲招呼：“先生好。”

　　“你不用叫他先生，叫他叔叔、伯伯、或者爺爺，都行。”柯驍竹句句戳心。

　　謝敏雪終于還是沒有柯驍竹這么又皮又膽肥，只是安安靜靜地和柯驍竹一起把書包放在椅子上的時候，悄悄問柯驍竹：“你為什么要叫他先生啊？”

　　“我……”柯驍竹眼睛一轉，“習慣、習慣了。”

　　“什么習慣呀？”

　　“哎呀，你就理解成風俗好了，我老家的講究。”柯驍竹拿著掃帚和簸箕，一邊掃地一邊敷衍。

　　“你不是說你沒有爸爸媽咪嗎，那老家在哪里呀？”謝敏雪一臉天真地內涵柯驍竹。

　　“嘿你這臭丫頭……”柯驍竹氣笑了，本來他還覺得升上二年級后謝敏雪不那么愛耍無賴了，結果還是老纏著他，換了個軟磨硬泡的“折磨手段”，摧殘起他的精神了。

　　“店里這么久都沒有客人，要是我媽咪肯定急壞了，先生該怎么辦呀？”謝敏雪看著柯驍竹每天的例行打掃也不會再去搗亂了，但卻會跟在后面不停地嘰嘰喳喳。

　　柯驍竹經過一年的磨練，脾氣好了許多，或者說是看開了：“我哪知道啊，你去問他唄。”

　　“我……”謝敏雪偷偷瞄了一眼晏先生，“你幫我問嘛！”

　　柯驍竹頭都不抬：“我不。”

　　“哎呀，沒有客人的話，就買不起新衣服、新文具盒還有新書包了，還不能吃蛋糕和炸雞，還有……”

　　“停停停，別叭叭了。”柯驍竹投降，大聲喊了一句，“先生，謝敏雪問咱們還有沒有錢吃飯！”

　　“我沒有！你討厭！”謝敏雪臉紅得快要炸開，用力打了一下柯驍竹的肩膀，疼得他哎喲直叫。

　　晏先生放下報紙，笑著看向兩個孩子：“敏雪想吃什么？”

　　“我……我沒有……”謝敏雪扭捏地拽著衣服的花邊，小聲嚅囁著。

　　“啊，我想吃個漢堡！”柯驍竹突然插嘴。

　　晏先生點了點頭，又問了一遍：“還有呢？”

　　這時，謝敏雪張了張嘴巴，但馬上又低下頭拽了拽柯驍竹的袖子，對著他的耳朵小聲道：“……還想要一個草莓圣代。”

　　“沒了。”柯驍竹脫口而出，謝敏雪露出難以置信的驚詫表情，然后狠狠地掐了一把柯驍竹。

　　“啊喲！嘶……疼死我了！謝敏雪你這個小潑婦！”

　　“呃嗚……哇啊——”

　　“驍竹。”晏先生也很不贊成柯驍竹用這樣侮辱性的詞匯。

　　“哎喲我……我錯了！我這張可惡的破嘴！”柯驍竹咬著牙給了自己一個巴掌。

　　這巴掌拍得還挺響，嚇得謝敏雪立馬就哭不出來了，半張著嘴巴瞪著柯驍竹，那表情實在有些滑稽。

　　實際上柯驍竹也沒想到自己能打得這么響，捂著臉愣了半晌后看向謝敏雪：“解氣了吧？”

　　雖然不是自己打的，謝敏雪也確實沒了委屈的感覺，于是老老實實地點了下頭：“破、破腹是什么意思啊？”

　　這回輪到柯驍竹傻眼了：“你不知道你哭什么？”

　　“我……我覺得你在罵我嘛……而且……我想吃草莓圣代……”謝敏雪委委屈屈地說。

　　“唉，我的天吶。”柯驍竹什么脾氣都沒有了，“再給我們敏雪小公主加十個圣代！”

　　“草莓的。”謝敏雪小聲補充道。

　　等來了外賣的時候，柯驍竹沒想到真的到了十個草莓圣代，他尷尬朝晏先生笑道：“先生，我開玩笑的，不是真的要十個。”

　　晏先生沉默地看了柯驍竹一眼，那眼神讓柯驍竹覺得自己理虧，于是省下辯解的時間開始大口吞咽冰淇淋。

　　謝敏雪一下子吃了兩個，看著第三個圣代的眼神開始有些呆滯起來，然后湊到柯驍竹的耳邊小聲地說：“我可不可以帶一個給我媽咪呀？”

　　“你問先生啊。”柯驍竹含著滿嘴的奶油回答道。

　　謝敏雪抿了抿嘴唇，掙扎了好一會兒，才用細小的聲音問：“先……先生，請問我可不可以給我媽咪拿一個圣代呀？”

　　晏先生抬起眼，微笑著點了點頭：“去吧。”

　　謝敏雪一下子整個人都精神起來，樂顛顛地捧著冰淇淋找母親去了。

　　柯驍竹看著剩下的圣代大軍，獨自陷入絕望：“她怎么沒多拿幾個走啊，這得什么時候才吃得完吶……”

　　“請問這里是古樸街18號嗎？”有年輕的女聲在店外響起。

　　柯驍竹聞聲回頭，見晏先生已經站起身從柜臺里走出來了，心下明了，于是開始收拾起桌上這堆零食和垃圾，把它們一股腦地全堆在柜臺上去了。

　　“您這邊坐。”柯驍竹收拾好東西后拍拍手，把年輕女人向屋內引，“是來贖東西的吧？”

　　年輕女人邁過門檻，臉上時髦的墨鏡遮蓋住她驚詫的表情：“童工？”

　　“都什么年代了，童工敢這么明目張膽的嗎？”柯驍竹吐槽道。

　　這話逗得年輕女人忍不住笑：“你這個孩子倒機靈，唉……可惜我不打算養小孩。”

　　柯驍竹挑了挑眉毛，沒有接話。等年輕女人坐下，晏先生已經從地下室拿了東西上來。一看見晏先生手上的東西，年輕女人就厭煩地皺了下眉毛，不耐煩地翹起了腿。

　　柯驍竹看著晏先生拿來的這座木雕的送子觀音，摸著下巴，好像陷入了某段思緒。

　　“這是當契，確認過后就簽字吧。”晏先生把筆擺在紙旁。

　　“不必了，簽哪里，誰的名字？”年輕女人連看都不看內容，從小皮包里拿出一張被疊了好幾疊的黃紙，拍在桌子上。

　　見狀，柯驍竹不悅地板起臉，但什么話也沒說。晏先生倒是沒露出什么情緒，珍重地把兩張紙整理好放在一起，再夾上復寫紙，重新放在女人面前，輕輕點了一下紙頁的一角。

　　“誰的名字？”要不是看晏先生樣貌佳氣質好，年輕女人早就連著當鋪老板一起撒氣了。

　　“還能是誰的名字，應該來取這個的人早就不在了。”柯驍竹突然來了一句。

　　年輕女人瞥了柯驍竹一眼：“我收回我剛剛的話，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又熊又沒禮貌。”

　　“吃圣代嗎，”晏先生突然開口，“草莓的。”

　　年輕女人對著晏先生懷疑地打量了一番，許久才傲慢地一抬下巴：“那就謝謝了，正好我不討厭草莓。”

　　“先生，給我也拿一個！”柯驍竹也嚷起來。

　　“先生？你叫他先生？”年輕女人詫異地看了眼柯驍竹，“你們店里的規矩還真奇葩。”

　　“怎么了，女士？”柯驍竹挑釁地朝年輕女人哼了一聲。

　　年輕女人白眼一翻：“每句話都要懟，真是一點都不可愛。”

　　晏先生把圣代遞給年輕女人和柯驍竹，柯驍竹本來要拿左邊的一個，卻被年輕女人搶先一步截走了。

　　“喂，我是看那個化得多才要拿的，搶什么搶你，小孩子嗎？”柯驍竹懟她。

　　“只有小孩子才罵別人小孩子。”年輕女人毫不示弱。

　　柯驍竹氣笑了：“你真是，跟你媽小時候一個樣。”

　　年輕女人一頓，手上的冰淇淋立刻就不香了：“哈？你什么意思，不會說話就閉嘴，小屁孩一個。”

　　聽見這句話，柯驍竹卻沒有像剛才那樣不服輸地去懟，反而沉默了下來。

　　年輕女人氣呼呼地把冰淇淋往桌子上一摔，拿起筆開始簽字：“簽我的名字是吧，怎么，要不要檢查一下身份證？”

　　見沒有人回答，年輕女人聲音一揚：“說話啊，都啞巴了嗎？”

　　“小孩子有的時候，會很吵。”晏先生突然說。

　　“你也在罵我？”年輕女人草木皆兵。

　　晏先生搖了搖頭，看了眼柯驍竹：“每個人，都曾經是孩子。可能在小時總對自己的家庭不甚滿意，而家庭環境也的確會對孩子的成長產生深遠的影響，以至于長大了即便記不深刻，性格卻已經形成了。”

　　年輕女人板著臉：“你到底想干嘛，沒事我就走了，這觀音像你們想轉賣還是怎么樣都隨便。”

　　“……你的外婆是一個思想迂腐的人，可能是因為身為女性有顆敏感脆弱的心，她的性格總有些尖銳。”柯驍竹的聲音有些低沉，一時間這個屋子里的氣氛都壓抑了起來。

　　“你還來？”年輕女人覺得不對勁了，匆匆忙忙站起身，“好啊，我知道你們這家店是干嘛的了，裝神弄鬼……”

　　年輕女人嘴上逞著強，腳下一慌亂，被椅子腿絆倒在地。

　　晏先生站在一邊，漠然地看著年輕女人。那表情嚇得年輕女人脊背發涼，視線略過茶桌：“是圣代……是那玩意兒對不對！你下了藥！我要叫人來抓你們！”

　　柯驍竹和晏先生都只是沉默地看過來，而柯驍竹的表情卻是抑制著什么情緒，連呼吸都是顫抖的。

　　年輕女人也在顫抖，不過是被嚇得，特別是聽到柯驍竹還在繼續說：“她跟那個年代大多數的母親一樣，偏愛兒子，而忽視對女兒的管教。給兒子的關愛和包庇，對女兒卻剩下了辱罵和不滿。對女兒缺乏關心使得女兒對她也逐漸失望，性格也變得潑辣刁蠻、不受約束。一次兒子闖禍，她卻在眾人面前對著女兒揮起巴掌，這件糗事發生之后，女兒一氣之下離開了那個對自己來說并不溫暖的家。她終于開始后悔，開始尋找那個漂泊的女兒，終于在六年之后找到了已經成家的女兒。她覺得愧疚，想為女兒做點什么，于是替女兒求來送子觀音，以為這樣是為女兒好。‘您從頭到尾都不了解我‘，女兒用冷漠地表情說著這樣一句話，把她拒之門外。兒子想要接她一起住的主意被她拒絕，她讓兒子幫她在女兒家附近租了一間小屋，天天在附近’埋伏‘女兒。女兒的肚子一天天變大，她也開始著急，千方百計地想把這座觀音像送進女兒家。于是她轉而乞求女兒的丈夫，半個月下來女兒的丈夫拗不過，同意偷偷地把觀音像擺在不顯眼的角落。在女兒的孩子出生前一個月，女兒家的樓下突然來了一輛救護車，女兒穿著染血的衣衫被人抬走。這個情況嚇得她神經敏感、茶飯不思，沒想到最后就這樣去了……不過還好，看起來她的女兒和她的孫女都過得很好……只是她到最后都覺得，真的很對不起你們，至少……欠你們一句對不起。”

　　在故事講到一半的時候，年輕女人就已經安靜下來了，她怔怔地看著故事的講述者，表情從驚恐、訝異逐漸變為迷茫、恍惚。受到感染和共鳴，年輕女人甚至也加入了講故事大隊：

　　“……那個女兒，她早產下的孩子也是一個女孩。女兒成為了母親，據說她出事那天，父親藏在陽臺上的觀音像的泥殼碎裂開來，露出了里面的木胚。聽到自己母親逝世的消息，她什么表示都沒有。只是后來在女兒懂事后，她總會對著自己的女兒說，‘你要成為比男孩更優秀的孩子’。女兒在母親強烈的期待下，學習各種才藝和知識，仿佛母親手上的玩偶，稱心如意時有夸獎，滿足不了她的要求立刻翻臉叫罵，有時甚至會激動地一邊哭一邊喊叫。終于，女兒爆發了，她把家里能砸的東西都砸了，學著母親發怒時候的尖嗓吼道，‘我再也不要你管了’……真是的，我講這些干什么，真煩，都是你們的錯……”

　　說著說著，年輕女人的眼眶就紅了，她摘下墨鏡仰起頭：“不行不行，哭了的話，妝就要花了……”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屋子里只有用力呼吸的聲音。晏先生看了眼那座菩薩像，上面有一些陳年磕碰的劃痕。

　　“讓你來取這座送子觀音的是？”晏先生問。

　　“哦，是……我母親。”年輕女人站起身，拍了拍屁股重新坐回椅子上，用手指關節的尖端蘸了蘸眼角，“我看她就是知道了我不想要小孩才故意讓我來、膈應我的，出了個大丑不說還聽到這么段不知虛實的陳年往事，心情都變糟了。”

　　“這座觀音像的蓮花座，是一個機關。”晏先生把觀音像推到年輕女人面前，“還有一句話，請你回去轉告你的母親……或許她已經知道了：送子觀音除了祈求男孩，同樣也可以單純是保佑子嗣平安降生的意思。”

　　“哼，我還沒決定帶它回去呢。”女人傲慢地哼了一聲，好像剛才坐在地上哭的另有其人，“還有你，小屁孩，誰教你裝神弄鬼的？”

　　也是好巧不巧，突然又有低微的啜泣聲傳來，年輕女人頭皮一麻，以為這屋里真有什么東西。

　　“敏雪？”柯驍竹從椅子上下來，走向門口。謝敏雪兩個手捧著半杯已經化掉的圣代站在門外，低著小腦袋在低聲哭泣。

　　看見柯驍竹走伸過來幫她擦臉的手，謝敏雪緊緊抓住他的袖口：“媽咪……生氣了……都怪我……”

　　“怎么了，不哭不哭……”柯驍竹熟練地安慰著謝敏雪，一下一下地拍著她的肩膀輕聲問她。

　　原來是謝敏雪跑得急，進了店以后摔了一跤，把圣代撒在了作為商品的衣服上。謝敏雪一邊挨訓一邊打掃，一直忍到當鋪門前才開始哭。

　　“要我被孩子毀了那么一大排的衣服，我也得氣炸不可。”年輕女人毫無共情地發表著自己的看法，聽見這話的謝敏雪眼淚掉的更兇了。

　　柯驍竹剛要說話，那年輕女人又繼續道：“我說，小姑娘，你怎么不去你媽面前哭啊，你們一鬧大人不就沒辦法了嗎，去鬧啊？”

　　“媽咪……會煩……我不能煩她，她好辛苦、養我，都是我的錯……”謝敏雪胡亂地用手擦著眼淚，斷斷續續地說著。

　　年輕女人的表情凝固了片刻，在記憶深處，好像也有一個小姑娘在角落里低聲哭泣，說著“不能放棄、不能讓母親失望”的誓言。

　　“你是知道小孩會煩，但你不知道他們也會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傷心自責。”柯驍竹輕輕嘆了口氣，“唯有這種情況，我倒恨不得自己早點想起，早點明白。”

　　“我知道好吧，臭小鬼，裝什么大人。”年輕女人深吸一口氣，提起包時猶豫了一下，還是抱起了那座觀音像，“我討厭的是指某些熊孩子，犯錯了還不自知。”

　　“孩子的錯一多半與家庭有關，不喜歡壞孩子自己不要教壞他們就是了，不應該全部怪孩子。”柯驍竹認真地道。

　　“你還教訓起我了。”年輕女人拿著東西路過柯驍竹和謝敏雪的時候，用很低的聲音自語了一句，“更何況，比起討厭孩子……我能當好一個母親嗎……”

　　看著年輕女人離開的背影，晏先生好像寬慰似的說道：“隨其自然，她還年輕。”

　　“嗯……”柯驍竹嘆了口氣，“唉，我這個臭嘴實在是影響深遠，我該修口了，特別是對著小孩子……”

　　“什么是修口啊？”謝敏雪早就不哭了，她每次只要發泄一小下就能調整過來，經歷的多了，總不能次次都鬧得沸沸揚揚的。

　　“不罵人，不講臟話。”柯驍竹簡單明了，“你就這么理解吧，說多了你也不懂。”

　　“為什么你懂啊？”

　　“我聰明啊。”柯驍竹突然想起什么，中斷了和謝敏雪的斗嘴，“先生，你怎么知道菩薩像里有東西啊？”

　　晏先生已經收拾好桌子，把垃圾都扔進垃圾桶后系上垃圾袋：“那送子觀音就是你向我求的，我怎會不知道？”

　　“……啊，對哦。好嘛，這下我全想起來了。”柯驍竹滿臉寫著開心，覺得自己今晚的夢會特別寫實，“不過你也說過，這個門走出去就忘，她會不會不記得跟她母親說啊？”

　　“那就看造化了。”晏先生把扎好的垃圾袋遞給柯驍竹，“順便看看敏雪的母親氣消了沒有。”

　　兩個孩子并排走出當鋪，還能聽見謝敏雪的聲音遠遠傳來：

　　“小豬，什么是造化啊？”

　　“你別問，以后會懂得。”

　　“那什么是破腹啊？”

　　“你從哪聽來的？”

　　“你講的啊。”

　　“別胡說，我才不會用這么粗鄙的詞。”

　　“什么是粗鄙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