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頌。”

　　五月，天氣已很熱了。

　　妻子剛買來的一袋櫻桃也不好吃。

　　滿街的人來來往往。

　　妻子信口嘆道：“祝頌，生命是什么呵。”

　　祝頌脫口答道：“生命是時時刻刻不知如何是好。”

　　人潮洶涌如一條墨色飛龍，擠壓著帝都風味的霓虹夜華。

　　應當下一場雨結束這五月悶熱的天氣吧？

　　祝頌如此想著，他還想，如何精進自己的技術，在歌詞這弱項上做出補救。

　　總不能和宋惑的差距越拉越大不是？自己可是他的一生之敵呢。

　　有了錢，多接濟幾個玩音樂的朋友，多和哥們兒喝上幾頓酒，抒發一下可能這輩子也達不到的狂想，問鼎金曲獎。

　　祝頌仍有說不完的狂話，不為外人道也的胸臆。

　　但今天，他只是想等一場雨，也等妻子說出來想說的話。

　　他們太過默契了，妻子的一個眼神，手部微微握緊再放松的小動作，張嘴又閉合，未說的話，祝頌沒有看到，卻如就是妻子本人一般。

　　他本來才是一個坐不住的人，妻子總會勸他安穩點，小心點。

　　一碗熱湯，一句叮囑，一次擁抱，一次接吻，一次又一次的，在她眼里，看到祝頌的倒影。

　　最為困難的時候已經過去，沒有錢落魄得像條狗的時候，也是妻子陪著他，讓他感受到做人的尊嚴。

　　祝頌擺過地攤，賣著生活用品，辛苦又賺不到幾個錢。

　　祝頌問她，有錢了想做什么。

　　她說：“什么也不做，還是你和我，挺好的。”

　　而祝頌當時就說，自己要做音樂，要得廣廈千萬間，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妻子也沒笑他有這樣的大口氣，雖說，他還只是一個小販呢，唱的歌，她也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總覺得佶屈聱牙，難以下咽。

　　這一切都已經是過去的事。

　　祝頌真的做上了音樂，買上了大房子，把父母弟弟妹妹都安置好，妻子的父母，兩人也有所贍養。

　　但他也沒忘自己的那句話，真的將每次演出所得的大部分錢都用來接濟別人，不求有所回報。

　　一次兩次還好，妻子倒能容忍祝頌這看似是“富貴還鄉，衣錦日行”的暴發戶行為。

　　但時間一長，妻子才明白，自己的丈夫，是真的將此事放在心上的。

　　他每日奔波，如果為了他自己，花費再多的錢，她都不會說什么，甚至還認為，這是應該做的表現。

　　她有手有腳能工作，不在乎自己的丈夫能掙多少錢。

　　但她在乎，丈夫一次又一次趕著演出，節目，音樂會的現場，賺到的錢撒下去，沒有得到真心換真心的回報。

　　客氣的人叫他一句祝大哥，而不客氣的人，得了他的恩惠，只會笑他愚笨，癡蠢。

　　她根本無法容忍這樣的事發生。

　　哪怕祝頌愛喝酒喝到耍酒瘋，不注意個人形象，脾氣火爆容易上頭。她都覺得不是問題，可她不想自己心愛的人在別人那里，是一個傻子的形象。

　　她心眼可小，小到裝不下別人，小到理解不了祝頌的志向，也理解不了為什么……為什么被人背后如此說著，祝頌還要如此行事！

　　她多次和祝頌說過這個問題，但祝頌的回應一直很堅定，堅定到她有一瞬間的恍惚，認為這個男人不愛自己了。

　　可祝頌如何不愛她呢。

　　她當時胃疼得不行，祝頌笨手笨腳熬制得一碗根本不能算是食物的粥，跑了三條街買到的胃藥。

　　還在擺攤時，她看上了早市不遠處一家專賣仿品的首飾鋪的一件項鏈，雖說是仿品，假貨，可也要一百五十塊錢。

　　那時，他們兩人盯攤，一天才掙兩百不到，那就是他們一天的收益。

　　祝頌看在眼里，瞞著她，買下來送給她。

　　她現在有錢買真的了，可依舊帶著那件仿品。

　　如此事跡，數不勝數。

　　她發現，兩個相愛的人，都很容易給對方制造痛苦。

　　她不能理解祝頌的志向，理想，被千夫所指也能笑著喝下一杯酒便淡忘的灑脫。

　　祝頌也同樣不能理解，一向大方，體貼，聰慧，心疼人的妻子，在這件事上，展現得是那樣的“不近人情”與“冷血”。

　　所以，不只是祝頌，妻子也等待這個五月，這場雨，等了很久了。

　　妻子買了櫻桃，但祝頌沒有從她眼里看到光芒，和倒影的存在。

　　祝頌隨手提起一枚櫻桃放入嘴里。

　　真酸，真苦。

　　妻子似下定了決心，不，是在強迫自己下定決心，她手頭的行李箱和雨傘，已經證明了她的心意。

　　“真的很抱歉，以后恐怕無法一起走下去了，祝頌。”

　　祝頌聽到妻子的坦白，想要學著在酒桌上豪邁的姿態擺手，他哈哈大笑著，臉頰扭成一團，卻差點忍不住哭了出來。

　　他又捏了一個櫻桃，吃了下去。

　　不甜，不辛。

　　祝頌強忍著沒有哭出來，也沒問為什么，他看著妻子，問道：“有些倉促，是臨時起意還是蓄謀已久？啊，這樣說，有發泄情緒的意思，但，您別在意。東西都拿走了吧，我知道你一向勤勞，又記得分明的。很遺憾，沒能一直走下去。不奢望能做您的朋友了，但祝愿您能好好的。準備什么時候走？”

　　妻子被這一連串的問題擊垮，她強笑著點頭，“祝先生，您也是，我們都要好好的，都要長命百歲。我現在就走，現在就走。嗯，作為一個妻子，我真是很不稱職呢，不能全然接受您的觀點，直到生活這么多年了，才后知后覺，原來我還是不懂你。你，真的很好，是我不好。”

　　祝頌斜乜著她，如此眼神十分輕蔑，但其實，是瞧不起她說的話。

　　“放屁，你要是不好老子能看上你？就是，兩個人在一起，還是要兩個人都舒服的，你別扭，我也別扭，遲早會出事的。我祝頌一生，唯獨值得稱道的，也就兩件事。第一件，就是能有一個一生用來追尋的目標，一個敵人，一個朋友。”

　　祝頌看著她，最終點了點頭，放任自流。

　　“第二件事，就是娶了你為妻子。”

　　妻子泣不成聲，只是哽咽著回他：“那愿您早日勝過宋惑。”

　　祝頌哈哈大笑，“這就是我人生值得稱道的第三件事了，你放心，我一定能做到的。那，走著？”

　　“走著？”

　　“走著！”

　　淅淅瀝瀝的雨滴降臨在不夜城，墨龍倏地便消失不見，仿若在行云布雨。

　　五月的第一場雨，是櫻桃和眼淚的味道的。

　　祝頌淋濕了身體，手中拿著那條妻子一直視若珍寶的仿品項鏈，珍重的靠在自己胸膛。

　　他發了一條飛訊給宋惑。

　　看著落地窗外擾人思緒的雨簾，心里的悲傷已經消散大半。

　　“彼時我已陡然開悟，明白人生和世事大抵如此，靠近了，都不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