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參你一本!
一場秋雨一場寒。
那一年,至立秋過后,便陰雨綿綿不絕,一口氣地下了將近兩個多月,偶爾連著幾天的好大日頭的日子少之又少。還未曾臨近寒冬臘月的,小村莊的人們早早已經嗅到了凜冬它濃濃刺鼻的氣息撲面而來。
這一天,紅紅黃黃的大太陽懶洋洋地懸掛在半空中,顯得沒精打彩的。已經都九、十點鐘了,它就好像還沒有從昨夜宿醉中清醒過來似的,仍然睡眼惺忪的樣子。
沈珮勇躲在自己家的南墻根下,獨自靠墻坐在小木椅子上,慵懶地曬著太陽。
他早早地就已經“全副武裝”上了。黑色的大棉鞋、黑色的大棉褲和黑色的大棉襖,為了更加地暖和,寬松的大棉襖腰間還隨意地綁系著一條好像是撕扯下一縷段已沒有用處的白蚊帳布,搞的好象出殯時的孝子孝孫似的。瘦小的尖頭頂上系著一條白毛巾包裹著。毛巾毀了毛邊不說,還已經毀色成五顏六色的了,早已經看不出它的本色來了。
年老體衰,他漸漸地越來越怕冷怕風得厲害了。近年,好象又添加了怕見光的毛病。一見光兩眼便針戳似的痛疼,干澀的眼眶中倘若還有一滴兒的淚水珠兒的話,一定會毫不吝嗇地干擠著流淌出來。
他抬起右手臂來,攤開手掌搭起涼棚遮擋在眼簾前,瞇縫著眼努力地向遠處張望巡視著…
這高臺子上的房屋全是當年自己家的祖宅,現如今已破敗不堪,當年的威武風光早已經不復存在了。
解放后,家里面的房屋分住進來了三十幾戶的小村的村民。為了搜查出更多的自己家藏匿起來的金銀財寶,小村的村民們早已經將自己家的高臺子都掘地三尺地翻挖找尋了好幾遍,所有的房屋內隔間的夾層都被扒拉拆除掉了
自己家的祖上,好像是老太爺的老太爺的老太爺,好像是前朝的前朝的京城里的高官,有滿腹經綸的大學問,好像曾經是金鑾殿上那皇帝佬兒的恩師什么的。后來老了,蒙承圣恩,告老衣錦還鄉。在小村莊里置辦下良田幾頃,還修建了這三進院的大宅子。老太爺經常自謙地與外人說道:“后輩子孫不肖,承蔭祖上恩德,幾頃之地,足以輸稅,五畝之宅,樹之以桑。”
另外,祖上還在小村莊里修建了一座木制結構的土地廟,分大小上下兩層,四角帶有飛檐翹角,一共八個,像高昂著的八條龍頭,精巧漂亮極了!
據說當年工程浩大,工匠、木材和玉石塊等都是從北方帝都那邊大老遠的帶運過來的,歷時一年有余方才完工建成。
建成以后,據說當年當地的一名非常有文采天賦的鄉紳當場為此洋洋灑灑地書寫下了一篇名賦,滿篇滿章堆砌的全是些華麗的詞藻,比如:飛檐反宇、丹楹刻桷、古香古色、勾心斗角、干云蔽日、金碧輝煌…
老太爺和父親沈滿堂一直秉持祖上提倡的“鄉紳治理”的理念并踐行著。兒時,經常聽父親與老太爺講說道:“張X、盧X孚、梁X溟…百年鄉建,多少仁人志士勇立潮頭!”
自己家三百多畝的良田租給小村的佃戶一直以來全部都是“下打租”,“分成租”和“實物租”。也就是說我們沈家的佃戶先租種我們沈家的田地,等來年收成以后,在田間地頭,根據當年的實際收獲按比例分成分配。那孫家卻不是這樣的。孫家是“上打租”,“貨幣現金租”,“定額租”。種他家的地,得先交上定好的田租地錢,然后才讓種他孫家的田地。好多窮困點的孫家佃戶們得先上當鋪里去借高利貸款出來,然后再去租種他孫家的田地。其實,那當鋪就是他孫家暗地里開辦的,那孫懷鼎個人獨占了大頭大股的。如果接連地遇上連年的“災年”,他孫家的佃戶便會有“破產”的,甚至于有的人家被逼無奈之下,咬牙切齒“背井離鄉”的逃離小村莊的都大有人在。
老太爺和父親沈滿堂歷來瞧不上那孫家的行徑,私下地羞恥于與那孫懷鼎等類人們為伍的,只是礙于同為小村當地的大戶鄉紳,偶爾臺面上敷衍應酬一下而已。
想當年,為了趙家的幾畝薄地的地契之事端,白忠芳連夜地進府里求助于老太爺。老太爺便滿口地應承下來,愿意幫忙著從中說合此事。一來,礙于素來與那趙家之間都有著往來的情義;二來,菩薩心腸的,痛惜她們孤兒寡母家的可憐;三來,做為小村當地的有頭有臉的頭號的大鄉紳,就有義務維持地方的治安太平與和諧的鄉村次序。
老太爺安排父親沈滿堂次日屈尊降貴宴請那孫懷鼎出來商談此事。好言好語地相勸之下,未曾料想到,那孫懷鼎態度傲慢無禮,是咸淡不進,一點情面也不給我老沈家留。
結果,徹底地惹惱火了老太爺。
為那趙家出頭與那孫家打的這場小“官事”,老太爺和父親原本想著多花幾個“冤枉”錢來嚇唬嚇唬孫家,逼迫著那孫懷鼎點頭服一下軟,退讓一步便可見好收手。又未曾料想到,那孫懷鼎不愧是“綠林”出身,一貫也是使慣了大錢的主,搞的老太爺和父親最后道是有點“騎虎難下”了。好在我沈家必竟在當地幾代深耕,根基深厚,交際緣源甚廣,近遠處與上面都是有相當廣的人脈存在著。私下請托人幫忙著翻找出那孫懷鼎多年前的一樁舊案底來。多年前,孫懷鼎他們在蘆葦蕩旁曾經打劫過一艘過往的商船,沒曾想那商人是上面某位官員家的親戚。出事以后,那孫懷鼎花了大把的錢財方才擺平捂下了此事。如今舊事重提,上面一紙公文下來,直接定性為:劫的是那官家的官船,搶的便是那官家的官銀。此罪當剮,定不可恕!
有一天深夜里,提前得到了消息的孫懷鼎闖入我沈家府邸里,便一直跪拜在老太爺的面前,痛哭流涕,央求老太爺能高抬貴手,自己伏法以后還望能放過自己家的妻兒老小一命。
老太爺和父親也是大吃一驚,同為小村莊的鄉紳,共同都為小村的百年鄉建貢獻過不菲的功績,還不至于為了一點小事鬧到如此這般的地步。那孫懷鼎離去后,老太爺和父親連夜商量著些解救的良策。更沒有料想到,那夜里,孫懷鼎便投了那蘆葦蕩旁邊的江水自盡了。自他死去后,那孫府里上上下下的便亂了套,下人們將他家的財產物品是偷的偷,搶的搶,拐的拐,搬的搬,拿的拿,各自散伙,自尋活路去了。
后來,孫家的大房太太憂憤而亡,孫家年幼的獨子孫震天也不知所蹤影了…這一切,都決非老太爺和父親當年所愿呀!
一切都是命!…
懸在天上的太陽好象緩過勁來了,比剛剛生猛得多了。照得地面上白花花的刺眼得明亮。
“一切都是命呀!”沈珮勇兀自嘟囔了一句,他縮了縮脖子,緊了緊系在腰間的蚊帳布條,身子往后靠了靠,后腦勺頂到南墻壁墻磚上,他微閉上干澀生痛的雙目,腦瓜殼兩側的太陽穴也隱隱地痛疼得要命,這些都阻止不了他繼續地胡思亂想著…
眼看著快解放了,父親沈滿堂整日地憂心忡忡著,未來的不確定性讓他擔心得很。老太爺卻坦然自若,沒事人似的,每日里戴著他那玳瑁的夾鼻老花眼鏡,來來回回地翻閱瞅看著近期的新聞報紙。
他最后自信地對父親說道:“沒事的!咱們家是革命的!有功的!無罪過的!沒事的!”
革命的!一一因為已經得到了消息,姐姐和姐夫雖然曾經在國民黨部隊當過差干過事,但是,早年早已經就偷偷地參加了地下革命活動了。
有功的!一一聽老太爺講說,過老日那會,國民黨的一個師部曾經在我們沈家大院吃住過一兩個月;共產黨八路軍的一個團的部隊從小村經過時,曾經在我們沈家借過糧草的,這個當年可是還打有借條的。可惜呀!借條現如今早已找不見了,要不然,我一定拿著它去政府問一問,這個,現如今還算數不算數的?這些都充分的說明我們老沈家在抗戰時期對民族大業是出過力的!不過,話說回來,老太爺說的這些,自己確實不太清楚,因為一聽說要“過老日”了,自己便會隨著父母親坐上帶棚的大馬車去“逃難”了。自己清楚的記得,當年,尚年少的自己每每還興奮得很,早早地就蹦跳上那帶棚的大馬車上,高興得手舞足蹈…脖子上總是早早就掛著兩個小布口袋,一個袋裝著鹽巴,一個袋裝著冰糖…
無罪過的!一一就這一點,別說老太爺自信得很,自己也相當的自信。在小村莊里,我們沈家的佃戶當年的誰不說我們老沈家好,全部都是人老幾輩的死心塌地的一直做我們沈家的佃農。做不了我們家佃戶的小村村民們都渴望著有朝一日能成為我們沈家的佃農…
最后,還是為了保險起見,父親和老太爺私下商議好,將部分財物,趁著夜黑,偷偷地運到母親的娘家藏匿起來。自己清楚的記得,那晚上,所有的東西都裝在烏黑色的紫檀大木箱子里,大木箱子碼放了整整三大馬車呀!
母親張美麗娘家真不虧是小戶人家,也難怪姐姐沈珮英瞧不起她和她的那娘家,自己也一直瞧不起她和她的那娘家。以前,自己總是抱怨自己怎么就不是那大媽章柏智所生,偏偏是那小戶人家的張美麗所養;自己的親舅舅怎么不是那有著大學問大神通的章柏禮,而是這混帳的東西一一張天果。
現如今,舅舅張天果一家在本地的市里面買下了多半條街的。他家哪里偷來的這么多的錢兩?還不是當年我們沈家偷偷摸摸拉運過去藏在他家的三大馬車的財物。現如今,他竟然敢矢口否認這一切,反正老太爺、父母親早已經不在人世了,反正已經是死無對證了…
一想起此事來,氣得沈珮勇腦殼里炸裂般的痛疼。他虛攥緊兩只瘦小的拳頭死命地敲打著自己的腦瓜殼兒…
“一切都是命呀!半點不由人。”沈珮勇一邊自言自語地反復嘟囔著,一邊繼續回憶著…
解放后,孫家突然失蹤的那小子竟然沒死,他又回來了,人五人六的,還當上了本地的大官…老太爺曾經“沒事的!”的自信便落空了…
后來,孫震天被擼了“官”,變回了平頭百姓,灰溜溜地又回到小村莊了…
自己高興的不得了,誤認為肯定是在京城里做更大官的姐姐姐夫替老沈家出了頭的…
真沒想到呀,沒過幾日的,姐姐姐夫也灰溜溜地回到了小村莊…
自己的處境無望得到改善,反而是更加的“雪上加霜”了,你說這氣人不氣人呀!
看來,我們老沈家翻身無望了呀!…
后來,姐姐又回京城了,她官復原職,還升為參事。
參事,參事,你即然當了參事,就要為國為民的多參它幾本。這些“窮棒子”們一直霸占住著我們老沈家的老宅子,你管不管?那“白眼狼”張天果一家黑了我們老沈家的財物,你管不管?那孫懷鼎的孫子一一孫老五赫然竟成了小村的混混老大,如同他爺爺當年一般的胡做非為,這個,你總可以“上朝”去參他一本吧!…
懸在半空中的大太陽不知道什么時候竟然悄悄地躲藏進云彩后面去了,四周圍瞬間暗淡了許多。
沈珮勇想到自己近期的給姐姐沈珮英郵寄出了好幾封的家信,竟然都如同“石沉大海”一般全杳無音信了。他不由得憤憤地升騰起怨氣來,惡狠狠地想到:“好你個沈珮英呀!看我將來去咱們家的祖宗那里,見了老太爺和父親的面,看我不好好地參你一本!參你一本!”…
突然,一條土黃狗不知從哪一家的屋墻后面躥了出來,一縱身便飛快地消身遠去了。
隨著土黃狗的身影消失不見了蹤跡,半空中的太陽又從云彩中露臉出來了,火辣辣的刺眼光芒四下散射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