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八角廟
蘆葦蕩旁的小村莊,它當然不會是就叫著“小村”,它有一個官名的,就是:八廟村。小村的人都習慣了,他們一直都簡稱地叫它:八角廟。
古代中國建筑屋脊上,置放瓦質或陶質的獸形裝飾,叫脊獸。除宮殿廟宇外,民宅不得安獸。有功名的,由皇帝特批敕建。安獸之脊叫作“儀脊”,以示殊榮。最最高級的當然莫過于那“五脊六獸”了,一般要么是達官貴人,要么是家財萬貫的人家才用得起。這兩點,小村的老沈家祖上恰恰都占全了,外加上工匠與材料全部都是從北方帝都打老遠地帶運過來的,所以跟當地的建筑風格大大的不相同,完全模仿的是中國古典的宮殿式建筑。
老沈家在小村的田地眾多,所修建的土地神廟也算是他沈家的家廟、私廟,據說當年土地廟的修建老沈家真是下了“血本”呀!比那私宅庭院更上心思。
吳斌記得他小時候在春夏之季,經常手捏小細棍和洗凈玻璃的墨水空瓶到土地廟的圍墻那里去,鼓搗出并捕捉住許多的土黃蜂來玩。因為土地廟的圍墻是夯土墻,土黃蜂的巢穴非常之多的,滿墻面的全是密密麻麻的小窟窿洞眼。
夯土墻,小村的人俗稱“打板墻”,以木板作模,內填黃泥巴粘土,外加秕谷子、麥桿或稻草的斬斷小節,再混入米湯漿糊糊等,層層用杵夯實修筑成的。當年,老沈家還在中間水平方向的置埋入了木骨的“纴木”墻筋,至今都非常得牢固結實。向上一層壓摞一層的“打”上去,足足有五層之高,大概二米五左右的高度。
兩尊早已經被砸爛頭部的巨大的石獅子和朱紅漆色的兩扇大門顯得山門十分得巍然。大門兩側分掛兩塊紅松木板,上雕黑漆字的刻著一副正楷字體的對聯:廟小乾坤大,殿窄日月寬。
進得山門來便看見一堵大大的灰色影壁墻,正面刻寫了一首漆墨綠色漆的仿宋字體的古逸詩篇:《擊壤歌》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影壁墻的背面同樣也刻寫有上中下三排的十二個字數的大字:
大國小農,男耕女織,晴耕雨讀。
過影壁墻沿著兩條漢白玉的長石條塊鋪就的石墁甬道便直達三大間的土地廟神殿。甬道兩側植有四棵參天的青松翠柏。廟宇的后面還臥躺著四株虬干曲枝的龍爪老柏樹,個個樹干如擰著的根根鋼筋,盤旋扭曲,枯槁蒼老,然身軀挺拔,生機盎然。廟宇的兩側各又種植了四株當地的桂花風景樹,傘蓋都非常的巨大,如同八株撐天的巨傘一般。
神殿前,據說還有一尊巨大的帶兩耳的銅爐香鼎,和山門口的兩尊石獅子命運一樣,被砸破損壞,早已經消失不見了蹤影。神殿門口的黑黢黢油膩膩的紫檀木板上也鍍金纂刻了一副篆體字的對聯:
人生土是根,命存地為本。
土地神廟純木制結構搭建,據傳說,有好幾根的長原木是那當年金鑾殿上皇帝佬兒賞賜給沈家祖上的,是那皇宮大內里修繕宮殿時用剩余的幾根上好的原木。沈家建自己家的宅院時都一根也舍不得用上,卻將它們全部用在了土地神廟的房脊上了。廟宇上下大小兩層,大約有十來米高,房頂蓋上鋪著灰色的磚雕瓦,正脊兩端有龍吻,又叫吞獸。關于這“龍吻吞獸”,小村的民間有傳說的,龍王的二子爭奪王位,約定先吞下屋脊者稱王。龍弟乘兄吞脊,拔劍刺兄于脊上,劍柄尚露在外面嘞!
四條垂脊排列著五個蹲獸。五個蹲獸分別是:狻猊、斗牛、獬豸、鳳、狎魚。一個個兇神惡煞,齜牙咧嘴的,小村的人們分別給它們各起了綽號的,還戲稱它們為“房頂上的五大號”,分別叫作:走投無路、趕盡殺絕、跟腚幫搗、順風扯旗、坐山觀火。這幫兇惡的家伙因為一個個的面貌猙獰、神頭鬼臉的,所以才能鎮脊,還能避火消災。
在四角屋檐的下面由無數朵的,密麻麻的,重重疊疊的,看著就讓人目眩頭暈的斗拱撐起這些向外支出的懸挑,還微微地都向上斜蹺著,都是些高規格的“昂”,象八條高昂的龍頭。
這大概就是“八角廟”的由來。
廟里面供奉的泥塑的神像們,早已經被損壞拆除掉了。雖然有形的偶像不復存在了,但是無形的偶像卻在人們的心中神一般的一直存在著。空蕩蕩的廟宇,一點也不妨礙人們繼續在里面的燒香跪拜,而且祈求的東西還能更加寬廣寬泛得多了…
吳斌還清楚地記得,每一個翹角的尾端還懸掛著一只碩大的鈴鐺。無數個靜好的歲月里,每一個清晨或傍晚時分,沐浴在滿天的霞光之中,在微風輕輕地撫弄之下,八只碩大的鈴鐺便悠悠地悠悠地散發出悅耳動聽的嗡鳴聲,演奏著一首首的新穎的朝氣蓬勃的鄉村朝暮曲!
兒子“三六九”總是纏著吳斌,幼稚地問道:“爸爸,我們這為什么叫做八角廟呀?”
“因為呀,咱們這里有一座帶八個飛翹角的土地廟呀。”
“那,土地廟在哪兒呢?我怎么沒有瞧見呀!”
吳斌只得老實地回答道:“拆掉了…”
“爸爸,那為什么要拆掉呢?害得我都沒有瞧見過呀!”
這個問題,吳斌確實不知道該如何給兒子解釋才好,更主要是自己也不清楚為什么的?有一天,八角廟就突然地消失拆掉了…
當初,“土行孫”武見喜帶著一大幫的人馬,開著長臂的吊車、鏟車和大卡車等等,浩浩蕩蕩地直奔土地廟而去…吳斌一時也無法理解,他一聽到消息,便飛一般直奔土地廟的山門而去,想要阻止他們的胡干。
孫玉蘭早早已經站立在土地廟的山門前了,她仍然一身的佛衣佛帽打扮,面無表情,一言不發,看那架式已經拿出了大無畏不怕犧牲的精神,誓于土地神廟共存亡。
吳斌心里暗自苦笑,她若不是孫老五的二姐的話,恐怕早已經被打翻在地上了。
見吳斌與自己并肩站在了一起,孫玉蘭不僅沒有更加得振奮,反而是一下子萎靡了下去。剛剛還昂首挺胸的身姿矮縮了一點點下來,還不自覺地退后了一小半步去,只是一個勁得更加快速地轉動著捏在右手中的佛珠…
身材矮小墩實的武見喜擠過人群來到眾人前頭來,他滿臉的笑容似那三月的山花爛漫。他笑容可掬地沖著吳斌說道:“吳秀才呀,這可是生產隊的事,您當是我們哥幾個一拍屁股就想一出是一出的胡來著的。就這逼大點的小破事,我還托了不小的關系,花了不少的錢嘞!”
吳斌也笑臉相迎的輕言細語道:“都是本鄉本土的,這土地廟關乎咱們所有人的事。老武哥,就耽擱你們最多兩個小時的功夫,我再去大隊部里問一問清楚!”
“好呀!我雖說窮的叮當響了,但是嘞,工人們的半個工錢還是白白掏得起的!我給你吳秀才半天的功夫,你去問問清楚。八角廟,八角廟,拆了廟,還怎么好意思再叫八角廟呢?順帶問一問,干脆連名字也一道都給改了吧!”
“土行孫”身后的一個毛頭小子大聲說道:“就改叫一一莫名其廟(妙)吧!”
在一陣哄笑聲中,吳斌回頭對孫玉蘭低語道:“您在這再盯一會,我去去就來!”
孫玉蘭堅毅地點了點頭。
吳斌剛要抽身離去,武見喜卻又橫攔在他的前面,他收斂回了笑模笑樣,目露兇光,對著吳斌小聲地說道:“吳秀才,我就等你到十二點…不,到下午一點鐘。到時候你回來不回來的,我可就要開拆了。到時候呀,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了,都不好使的!”
吳斌去大隊部里找到了顧建國,顧建國苦喪著臉,可憐兮兮的說道:“土地廟的名聲在外,十里八鄉的人們都來朝拜,難道任其發展嗎?它就是老沈家的一座家廟私廟而已,也不算是啥文物建筑的,拆了的好,一了百了的,勉得盡出些妖娥子的事來…”
吳斌騎上摩托車風塵仆仆地又趕到鄉政府里,找見到了劉祿貴。劉祿貴也是同樣的苦喪著臉,可憐兮兮的,但是他沒有跟吳斌多說半句的廢話,只說了一句:“這事不歸我管!”,就將吳斌給打發出來了。
垂頭喪氣地從鄉鎮府里面走出來,白花花的大太陽烤炙的水泥地面上升騰起裊裊的青煙,望著街道兩旁邊的熱鬧喧嘩的門市和大街上的行色匆匆的路人們,吳斌長嘆一聲,在心底說道:“都背井離鄉的外出打工去了,聽說好多地方有的田地都撂荒了,還要那土地廟干嘛呢?供奉著那土地佬兒還有個啥用處呢?拆就拆了吧!遙想當年,要不是孫老五的老父親孫震天拼瞎了一只左眼,拼斷身上的兩根肋巴骨,那土地廟早已經讓孫老五他們一把火給點著了,早就燒成灰燼了!…”
一大清早,人們大都還沉浸在昨夜香甜潮濕的睡夢中,霞光依舊沐浴籠罩著土地廟的土夯院墻,只是不見了那高高矗立著的八角神廟,也聽不見了那熟悉的悅耳動聽的鄉村朝暮曲了。
吳斌迎著朝陽獨立著,任憑紅紅的霞光象披風一般系在自己的肩頭上,他默默地越過土夯院墻遠眺著土地廟宇曾經存在著的地方,現如今,空曠、無聲、寂落的讓人難于忍受…
不知道什么時候,孫玉蘭默默地站立在了他的右手邊,令人吃驚的是,當天她竟然脫掉了已經穿了幾十年的佛衣佛帽,只是右手里依然滾動著早已經包裹上色了一層厚厚的“包漿”的佛珠串…
只聽她悠悠的輕聲道,好像似在對吳斌講說,且更像似她在自言自語著:“得不如失,得之一瞬,失之永恒。”
聽得吳斌很是莫明奇妙,不知道她是在講消失了的土地神廟呢?還是在說她已經死去多年的丈夫熊騰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