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灰色的霧氣裹著山風撞在城墻上,濺起細碎的露水。
武庸縮了縮脖子,將背簍里的柴枝又壓實兩分。
棲霞鎮城墻上的裂痕比他上個月初來時又深了些,像被無形巨爪撕開的傷口,內里滲出暗紅的苔蘚。
武庸盯著那道裂縫發怔,恍惚間又想起自己是如何落到這般田地的。
那日分明還在華山棧道上,雨后初晴的云海翻滾如沸,他不過是想湊近崖邊拍一張全景,腳下卻驟然塌陷!
失重感裹挾著耳畔呼嘯的風聲,再睜眼時,頭頂已懸著一輪光球。
玉白石臺懸浮半空,其上篆刻的符文正流淌著幽藍光芒,認不分明的字,卻一看就能感應到其中神意烙印它的含義。
飛升臺!
武庸踉蹌起身,剎那間天旋地轉,五臟六腑仿佛被塞進絞肉機。
一道飛光陡然遁來,直接扎入識海!
等再恢復意識,鼻腔里已滿是混合著草藥與腐葉的潮濕氣息。
再回首,換了人間。
“新來的?”粗糲的嗓音刺破回憶。
武庸猛地回頭,見城墻垛口探出半張黧黑的臉,額角刺著靛青紋路的老卒正乜斜著眼打量他,“腰牌?!?p> 武庸下意識去摸牛仔褲口袋,觸到粗麻布料的瞬間才驚覺早已換了裝束。
三個月前初到棲霞鎮那日,武庸穿著格格不入的沖鋒衣在城門口被守衛攔下,若非路過的采藥人作保,險些要被當作邪修細作押入地牢。
如今這身灰褐短打還是用當掉的登山表換的,粗麻摩擦著尚未結痂的掌心,疼得武庸指尖發顫。
“王、王叔今早驗過了......”武庸結結巴巴摸出塊木牌,青桐木紋理間嵌著道朱砂符印。
這是上個月替丹房送柴時,管事的陸執事隨手扔給他的臨時通行令。
老卒接過腰牌對著月光照了照,嗤笑一聲:“砍柴郎也配用青桐木?陸執事真是手頭有什么用什么。”說著突然伸手扯開他衣襟,露出鎖骨下方尚未消退的暗紅疤痕。那是初來時不懂規矩,誤觸了某位仙姬布在城外的防御陣留下的。
“嘿,算你命大?!崩献鋵⒛九扑厮麘牙?,“戌時三刻宵禁,被巡夜使撞見可沒人收尸?!?p> 武庸胡亂系好衣帶,背簍里的松枝隨著疾走沙沙作響。
暮色中的長街飄起零星燈火,酒旗招幡在漸濃的霧氣里洇成模糊的色塊。
路過張記藥鋪時,武庸特意繞到后巷。三天前,武庸在這里卸柴,只因多問了一句“這赤精草為什么要曬足七日”,便被藥童用搗杵砸破了額角。
突然,一個扎雙丫髻的少女從轉角蹦出來,杏色裙裾掃過青石板上的夜露。
這是西街豆腐坊的啞姑,雖不能言,卻總在武庸經過時塞塊熱乎的豆糕。
少女比劃著指了指武庸背簍,又在自己脖頸處繞了圈白絹。
武庸愣了片刻才想起,昨日砍柴時被倒刺勾破的傷口還在滲血,正要擺手,啞姑已踮腳將藥瓶塞進他懷里,轉身跑開時發間銀鈴叮咚,混著遠處仙山傳來的暮鼓,驚起檐角幾只寒鴉。
這種細微的暖意總讓武庸眼眶發酸。
初來那半月,武庸夜夜蜷縮在城隍廟供桌下,靠著背包里半塊壓縮餅干度日,仰仗城隍廟的神威,沒被夜里的鬼怪捉去。
當時,試圖用手機導航時引來雷暴,充電寶在雨夜被元磁摧毀,化作焦炭;去碼頭扛貨做力工,因不熟捆繩技法,灑落了仙糧,被監工抽得皮開肉綻,掙得不夠藥前;最絕望時甚至跪在仙門接引使轎輦前,換來的卻是句“根骨渾濁,難成大器”。
直到遇見墨大夫。
那是個霧氣比今日更重的清晨,武庸餓得眼前發黑,想瞎了心,把丹房傾倒的藥渣當吃食,想要填飽肚囊。
枯瘦如鷹爪的手突然扣住武庸的手腕子:“小娃娃不要命了?這七煞散的殘渣沾舌即亡。”
黑袍老者須發皆白,腰間卻系著與氣質極不相稱的桃木算盤,“會寫字么?”
正是憑著大學選修的書法課,他替墨大夫謄抄了三個月賬本,才換來這份砍柴的話計。丹房每日需百斤青岡木,寅時劈好送至地火室。那些操控著幽藍火焰的修士從不多看他一眼,倒是燒火道童常偷偷告訴他:“墨長老年輕時是外門執事呢,可惜二十年前那場......”
“武庸!”厲喝打斷回憶。丹房朱漆側門前,麻臉陸執事正叉腰立在臺階上,“今日少了七捆!地火室的赤梧炭沒續上,陳丹師炸了兩爐益氣丹!”
冷汗瞬間浸透里衣,武庸清楚記得晨霧未散時就已送齊柴量,但辯解的話在舌尖轉了三轉,最終化作深深一躬:“小的明日補上雙倍?!?p> “你當青岡木是路邊的狗尾草?”管事冷笑,鑲金煙桿挑起他下巴,“要么賠一枚靈石,要么去戒律堂領二十蟒鞭。”
煙桿上的纏枝紋烙進皮膚,空氣里泛起皮肉焦糊的氣味。
武庸渾身發抖,一枚靈石相當于他半年工錢。
而戒律堂的蟒鞭……上月有個雜役偷服廢丹,三鞭下去便去了半條命。
暮色中的飛檐斗拱上的檐獸扭曲成張牙舞爪的怪物,就像是殺人吮血的妖魔。
“且慢。”蒼老聲音自月洞門傳來。墨大夫握著銅煙鍋踱步而出,桃木算盤在暮色中泛著暖光,“陸執事怕是記岔了,辰時三刻我親眼見這孩子送了三百零五斤過來?!?p> 麻臉陸執事臉色驟變,煙桿哐當落地:“墨、墨長老......”
“人老了就愛較真?!蹦蠓蛱吡颂吲_階下的青岡木,“這捆分明是巳時添的,攏共三百一十二斤?!?p> 墨大夫轉頭看向武庸時,渾濁眼瞳閃過一絲狡黠,“還不去把東廂房的藥渣倒了?”
武庸幾乎是踉蹌著逃進側院。月光漏過古槐枝葉,在青磚地上灑下破碎銀斑。
武庸蹲在酸枝木藥柜的陰影里,把臉埋進掌心。
遠處傳來陸執事的討饒聲與算盤珠子的脆響,混合著地火室永不熄滅的轟鳴。
三個月了,武庸依舊分不清哪些藥渣有毒,算不準劈柴的最佳時辰,記不住見到內門弟子要行什么禮。
但至少此刻,武庸隔著鏤花窗欞望出去,北斗七星的位置與現代別無二致,這些諸天大星恒照這萬萬方異宇界空,此時此刻,北斗照著武庸和遠在他鄉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