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旖旎歲月遲來語
十年后,二十四橋。
一輪殘缺的月兒幽幽地高掛于天際,頹然灑下一抹抹白紗也似的月華。屹立了千年的古拱橋便黯然橫亙于幽幽流水上,浸泡在寒涼而凄冷的月華中。
夜是黏膩的,像一股涌流,在無聲之中便溢滿了整個天地。
墨黑的夜從橋洞中走過,水銀一般堵住了每個孔眼,給人一種窒息的錯覺。
忽然,這般寂靜的夜卻被什么擊破了,像是一只玻璃小瓶,哐當碎了一地的渣子。
遠處傳來繁雜的人聲,緊接著,那在夜色中靜默無聲的樓閣都燃上了火。
火光在煙氣中盛放,火舌舔過一座座飛檐峭壁的亭臺樓閣。將華美秀麗的扶云教都收入了橙紅的熾熱中。
耳邊不時傳來火燭與木柴的爆響,絢爛的火光即刻便成為了這片天地的主宰。
這簡直像是在地面上燃放起了煙火——先是嗤的一聲,而后那火花便肆無忌憚地綻放了,緋紅的瓣蕊華麗地蔓延出去,湮沒了每個角隅寸落。
全教上下似乎都置身于這唯美而不可方物的花火中。
但流云卻執劍靜立在被火光映亮的二十四橋之上,靜默地眺望著曉月湖對畔的扶云教正殿,嘴角泄露出一彎殘忍的笑意。
火光忽明忽暗,流云清俊的容顏也在光與影之間交替著,他眸中的光彩一如火花般灼熱,在瞳孔的深處正閃爍著復仇的快感。
“十年了,阿卿是否還念得流云?”他喃喃著,神情迷茫起來,像是被蒙上了一層薄霧,說不盡的凄涼哀怨。
“當年不是說好要執手進退嗎?怎的,最后只有流云一人遠去......無妨,無妨,如今流云便來接阿卿回去了......”
他的笑意更深,不再僅有殘忍,眼角被染上了溫情的暖意。
自從十年前被送出扶云教后,他號集江湖零星的小門派,成立了一個名為萬傾門的組織。
十年的風雨與忍痛,他帶領門中一干弟子南征北伐,迅速地擴張勢力,在七年后終于成為江湖上威名赫赫的一大門派。最后他用三年修養生息,廣招弟子培養人才,才形成了如今能夠與扶云教相抗衡的局面。
就在二年前前,流云召集門派上下弟子,擬定在咸和三年的暮春時間正式攻打扶云教。
十年的流光逝去,眼前的一切虛幻而明媚得有如夢境。他曾多少次在涼夜沙場中深陷夢魘,夢到自己置身于扶云教中,用鐵蹄踏碎殘酷的教殿,在九重高的白塔與阿卿一同欣賞著這片絢爛火光,訴說著十年來的寒意與痛楚。
而如今他流云終于來到這扶云教,在二十四橋如水的月華中遙遙眺望遠方濺起的鮮血,縱橫的雪白劍影,而此刻便只差尋到阿卿了。
流云挺了挺腰身,依舊是那年的白衣,他清雋的身影在火光與月的交影下顯得縹緲而不可捉摸。
他在等,等著阿卿與自己在月華如水處重逢,等著十日后早早籌備好的大婚。
遠處傳來金戈鐵甲鏗鏘聲,來人足步穩健厚重。
流云微微側頭,恰恰見到下方抱拳作揖的將軍。他忙抬手扶起跪在石橋邊的將軍,清朗笑道:“桂將軍與流云征戰沙場十年了,早已是生死之交。怎的如今如此客氣?”
“掌門,那扶云教主聲稱知道夫人的蹤跡。”桂將軍將頭低下,仍舊不愿起來。
“阿卿,阿卿......扶云教主何在?”
流云的面龐滿溢起喜色,手指因狂喜而微微顫抖著。他低頭注視著下首的桂將軍,眼神中是熾熱的期待。
“回,回掌門人的話。他在二十四橋旁的柳樹旁,由門內兩名弟子押著。”
話音一落,流云便施展輕功縱水躍向那株柳樹旁。他的心在狂跳著,耳膜幾近被震破,十年以來,他從未像此刻一般歡喜,而這一瞬也正是他十年以來日日夜夜都期待著的重逢之日。
正是暮春時節,垂柳抽出了點點嫩綠的新芽,新芽在尚自料峭的夜來春風中顫抖著。在鐵水銀花的煙火下,曉月湖水面映出了一束束蔥碧的翡翠。
一株被染成火樹銀花的垂柳旁,他尋到了蒼老頹敗的扶云教主。
看押扶云教主的兩名門內子弟早早便望到了點水而來的流云,當先執劍拱拳對著遠方的流云深深作了個揖:“弟子見過掌門人。”
面容枯槁的扶云教主被驚醒,一張污濁的臉龐緩慢地轉向流云。他瞇了瞇眼,認清來人后卻忽然拍掌大笑起來,一口的白牙都顯露在蒼涼的火光中。
他仿佛十分歡喜,瘦削而骯臟的身軀舞蹈起來,仿若是正在做某種獻祭儀式的可怖巫神。
“流云?流云?”他吟唱著,聲色也染上了喜色。
徐步走來的流云皺了皺眉,凝神打量著面前的扶云教主。良久,他才啟唇相問:“阿卿在何處?”
“阿卿?她是何人啊......”扶云教主的動作忽而止了,雙手垂落在身側,他呆呆注視著夜色中被火光吞沒的落云塔,眼眸中的光彩變得柔和起來。
扶云教主用手輕敲了敲額,癡癡道:“哦,本教主憶起來了。她,她可是本教的大祭司。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祭司,是我求而不得的......”
話語未盡,一旁的兩名弟子不耐煩地推了把扶云教主,未落的話語飄散在灼燒的空中。
“掌門夫人可是容得你這等奸賊染指?可笑,你速速說出夫人的行蹤,也許掌門還可饒你一條賤命?”著青衫的弟子朗聲道,語氣中有說不盡的厭惡。
“咦,阿卿大祭司不是十年前邊投湖而死了么?哎哎,居然又忘了。”
扶云教主嘆著氣,在夜色中蒼涼地笑著,用被油煙所污的殘袖抹去眼角不經意滲出的淚痕。
“你說什么?”流云的唇舌好似麻了一般,鼻息似乎都止了。他的一顆心忽然變得死寂無比,像是有人在他滿腔的熱血上冷不防地潑灑下一盆冰涼,寒得他刺骨發疼。
他一把扯過扶云教主的衣襟,瞪視著他的眼眸:“你,再,說,一,遍。”
一字一頓帶著天然的威懾力,扶云教主抖了抖,隨即沒了動作,仿佛陷入了亙古的不醒回憶。
“那日,我將那顆以她阿娘血肉煉成的丹丸與了她......而她用自己的自由去換了你的自由......大祭司便在這曉月湖中長眠,她再也醒不來了。怕是只有枯骨一副了。那血,那肉便喂了湖中的魚兒了。”
扶云教主平淡地敘述著,音色卻越來越黯淡,他抓著自己的咽喉,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掐住了他。他的眼密布蛛網般的血絲,一雙眼眸幾乎要脫離眼眶。
流云揪著扶云教主衣襟的一雙手不覺松下了,兩行咸澀從眼角清凌凌地滑落。
這些年來他便是以阿卿為信仰為希望,才熬過了沙場的寒刀,人心的嫌惡。一路走來,滿是荊棘滿是傷,然而,此刻卻有人來到他跟前敲醒了尚在迷夢中的他,告訴他一切都是虛假的,就連他一直希望的都是十年前就覆沒了的。
而他流云卻仍癡癡信仰著,并且以此作為自己走下去的支柱。
如今,這柄支柱消磨了,不見了。他一個不穩便栽倒在地,猶如孩童般將一頭青絲埋在臂彎間,低低哽咽著,任由一片冰冷去濡濕他的衣袖,染污他一身月白的衣衫。
天地間仿佛只有一丸冷月,正無聲悲憫地俯視層云之下的人間,它將薄涼如水的月華澆在流云顫抖的脊背上,將他攏入一片寂寥冰冷的世間。
一邊的扶云教主發出一聲聲快意的狂笑,他在幽幽的曉月湖畔叫嚷著,一頭花白的銀絲晃動著沒入一片火光之中。
熾熱的火焰嗤嗤數聲,便張開一片巨口,吞沒了那道形容枯槁的殘影。恍惚間,那緋紅的煙火大盛,愈發放肆了,似乎還有點點模糊不清的笑音從中擠出:“流云,你到底是敗給了本教主這般的小人!你得不到的,得不到的......”
扶云教主余聲彌散在夜色中,被幽深的曉月湖水包容了。
平日里淺淺的湖水忽然水勢大漲,無端翻涌起來。似一匹玄色紗綾,被風兒鼓起,涼幽幽地漫過了大堤。堪堪滲入了流云的靴底,靜默無聲地述說出一遍遍昵噥的話語。
迷蒙之間,流云仿若聽到了十年前阿卿在曉月湖水中以最后一口氣,悠悠呢喃出的輕柔話語:“流云,我傾心于你。”
這句話遲了十年之久,卻不曾被流光遺忘。而此刻,它正悠悠在流云的耳畔旖旎著,如此清晰。
(全文完)
2021年7月12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