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泥濘的哀嚎,帝國的邊境線是一連串長長的壕溝,馬匹停在跟前。年輕的官吏站在溝前,似乎稍稍回憶起以往的車水馬龍,如果他能夠讓過往的自己回憶往昔,也許忙碌就能淹沒他的憂愁了,但如今,情況恰恰相反,無聊反而讓過往如同潮水一般淹過泥濘的路面。留給他的,是一段沒有人的路。
雖然說兩國的人口都銳減,相互之間的交流也聊勝于無,但邊境上也不是什么都沒有,今天,一具玩偶的殘肢斷體散落在一旁,這里仿佛是一片無人問津的垃圾場,再也沒有了以前鄭重其事的莊嚴,兩邊把這里當作遺棄廢物的隱秘樂園。官吏的名字叫做文印,從小到大,他從來沒有踏出過邊境上的這座小城,不過湊巧,這里來來往往的人流和車馬都是周游過列國的,要么是商貿(mào),要么是外交或者科研,總之,閉塞和開放同時交錯在她的人生中。人們總覺得人生是一場旅途,就該行萬里路,但其實既然所有的地方都在跟著星辰轉(zhuǎn)動,本來也沒有什么靜止的東西,自己特意去尋求變化只是為了提醒自己注意本就到處都是的變化而已。在一座與世隔絕小鎮(zhèn)上,也許還能夠維持靜止的幻象,要是在這里,變化和運動自然而然就被硬塞到你面前了。文印的家庭屬于是并非大富大貴,但又有傳統(tǒng)和積淀的那種,他們世世代代從事著類似的工作,而又從來沒有機會更上一層樓,邊境上來來往往的錢財與新聞雖然時刻讓他們對著新鮮事物保持敏感,卻也反過來讓他們見怪不怪,以為天下的新鮮事也不過是過眼云煙,漸漸地也不再奢求跟上變化的潮流了。自然,在宇宙世界的尺度下,即使是仿佛永恒不變的星球也可能化作塵土,但在人短暫的一生中,稍縱即逝的瞬間一般的時間尺度下,一切變化又不一定來得及發(fā)生。于是乎文印一家抓住了邊境官僚這風雨飄搖中的一根草,十數(shù)年來,這個國家時而欣欣向榮時而頹喪動蕩,但好在戰(zhàn)亂和動蕩湊巧沒有波及到他們,文印成長到了不會再脫胎換骨的年紀,習慣了日常瑣碎,望向這匹馬,今日,百無聊賴地走到曾經(jīng)繁榮的居所。
想象的力量是有極限的,即使是在描述現(xiàn)實的東西的時候,當聲音的數(shù)量、氣味的種類或者顏色和肌理的分布超過十數(shù)種,普通人的印象就變得不再可靠,這一關(guān)隘也是如此,各種不同的貨物、使者和交通工具曾經(jīng)來過這里,也會因為許久不曾出現(xiàn)而被人遺忘,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的用于承載它們、運輸它們和裝卸它們的裝置在這里被搭建,有的時候又被遺棄,用來裝運建造它們的東西、用來遺棄它們的東西,和它們裝載的東西本身混雜在一起,形成一道精密與繁復的風景線。當然,這些雜亂和復雜的前提是,這里本來是一片荒蕪空曠的地方,由于遠方的權(quán)力者們在地圖上勾畫的國境線剛好不前不后落在這里,空無一物的大地上便不斷堆積起來這些東西,許多裝置甚至從來沒有攀上劃歸本國的國境墻就被拆散然后通過門口丟棄在兩邊的溝壑中。那些形狀仿佛未知的云霧的螺絲曾經(jīng)被鄰國視若珍寶的國家機密關(guān)照過,那些工廠和工人終其一生都不能向任何人透露自己在工作時看到的光景,緘默甚至讓他們自己的記憶都變得模糊。而如今這些秘密在千里之外的這里被隨意曝露在陽光下被蛇蟻蟲鼠們啃噬磨牙,等待著生銹和腐毀。
邊境線很長,要是隨便拉起一串護欄,或者堆放幾塊石頭,當然太容易被隨意跨越了,因此這里有一道長城一般的墻,但這座墻自然也無力維護得高大緊實。用于通行的關(guān)口卻有著無限的吸引力,關(guān)口附近的墻壁格外出挑,當然人們愿意只走這里而不冒險鑿穿墻壁或者干脆繞路,最重要的原動力其實更加簡單,鄰國人口稀少,即使你在別處拿著貨物入境,那里也沒有買家等你,鄰國廣闊的國土之所以能夠維持,其實也有很大原因是那里根本沒有人愿意居住,剩下的一點原因就是還算強大的軍隊在無人的地方靠著稍微高一點的薪水巡視著。當然了,我們也不在乎,為什么他們都愿意走這里,也許他們也愿意去別處,但既然也愿意來這里,那就有人,有錢,就得有人招待,有人管,也就得有人記錄,不管這些記錄是真實的,還是根據(jù)利益譜寫的謊言。
文印這次沒有什么工作要做,百無聊賴地在邊境上牽著馬讓它啃食食槽里的草料,這匹馬已經(jīng)很老了,所以這次是準備淘汰它之前先運到邊境上等待買家挑選。不過大概率先被二道販子挑走了,這里面的款項也許又有一些得落到文印上司的口袋里,但這些她不關(guān)心了。閑暇間,她來到門外的空地上看著墻邊的吊塔。
這是專門用來運糧的,邊境墻上開的門只夠人走,所以貨物都要用各種各樣的裝置運到墻頂再放下來過境。之所以不把門做大點,是因為墻是用現(xiàn)成的東西做的,門也就是越大越費成本,而不是通常意義上越大越省筑起墻體的材料。一條巨龍石化,鱗片早已被千萬年來的污漬沾染上同時又抹去了所有的顏色,不知道這算是純黑還是純白,只有臟臟的斑痕遍布。運糧的塔吊動力由墻兩邊拉出的電纜提供,為了把塔吊搬上去,一開始想著用飛機吊上去,但這個世界的飛機動力嚴重不足,氣球也沒有足夠的浮力,消防車的云梯也夠不到那么高,所以還是用笨辦法,造了座等高的塔,然后拆掉,然而塔吊總歸有需要檢修的時候,于是塔身一側(cè)被保留做緊挨著墻體的梯子。這一系列工作著實繁復,也花了許多年,因為運糧的需求太大,要修的塔也不止十數(shù)座,結(jié)果塔吊還沒運夠幾次糧,國外就造出來能做塔吊的飛機了。不過這個邊境的意義倒還在,因為附近的天氣不允許大規(guī)模飛行,國家也不歡迎侵犯領(lǐng)空的行為,總而言之,塔吊的事情算是解決了。黃色的塔吊垂下鉤子吊住集裝箱,滑輪拉住墻另一邊的車馬發(fā)力,糧食一點一點攀升。內(nèi)陸的孩子不知道這里發(fā)生的一切,他們只知道填飽肚子的糧食總是比他們預想的晚一些到達,有時候餓死的人還夠吃幾天,有時候賣不出去的糧食價格被這些外國的糧食壓得更低,但大多數(shù)時候,沒有人在乎,如果晚一天到或者早一天到,這些貨物會被視若珍寶,但偏偏每次來得都恰到好處地不是時候,于是總是什么也不能改變。原先是什么樣的行情,總是火上澆油,從來沒有雪中送炭。運糧的工人倒是挺開心,雖然他家里的孩子不懂,但夜里多添的那一碗飯就是從他褲子里縫的暗兜里來的。靠著這些油水,他才勉強支撐起永不停歇的檢修。吱呀作響的滑輪永遠在錯位,螺絲永遠也擰不緊,潤滑油永遠也上不完,因為糧食永遠需要運,要么是運出去,要么是運進來,想讓這塔吊休息,只能在兩邊剛剛相等的時候才行,可即使兩邊相等,運糧的繩子稍一抖,谷子掉出去這么幾粒,就又有許多算不完的帳,又有許多干不完的活。
如今這塔吊卻沒有在動,滑輪銹蝕住許久,糧還是要運,但還沒到邊境,便各自都不夠了,兩邊都只能到別處去借。拉住運糧的集裝箱的繩子隨風晃蕩了多年,終于腐朽到只剩短短一截,掛著些毛毛蟲。
文印在龍鱗上掛著的毛毛蟲尸體邊摸到幾粒發(fā)硬的谷殼,風干后堅硬無比,似乎帶著幾分苦澀。
于是她回想起同樣有這份觸感,但是卻令人心情愉悅的貨物們。晶瑩剔透的玉石和珠寶,玻璃和鵝卵石,手指沿著這些精心雕琢打磨過的貨品時,沒有阻滯,但同樣堅實。遙想起童年的午后,曾經(jīng)讀過這么一篇小說,里面采玉的小伙有著一個美麗的青梅竹馬,然而女孩的芳心許給了遠道而來的將軍,故事的結(jié)尾,戰(zhàn)亂讓女孩的生命碎裂在城墻外,而癡心的小伙和將軍都無能為力。文印自然是沒有親眼見過這種純真的愛情故事,但她知道這些精美昂貴的貨品周圍發(fā)生的故事一般來說沒有這么美好,反倒是深宮里沒有愛情觀念的權(quán)臣和貴婦簇擁著。鮮血也許不會輕易灑落,為這些珍寶逝去的生命卻肯定為數(shù)不少。由于珠寶價值昂貴,易碎但體積小,一般也就通過關(guān)口人工搬運,但時間長了,數(shù)量越來越多,人們也就不滿足于此了,再說還有價格沒有那么高昂,但是數(shù)量眾多的小飾品,比如說風鈴之類的,使者親自搬運就沒有那么劃算了。所以腳夫們背上一麻袋的貨物,攀上城墻邊拆掉的塔剩下的梯子,有的時候還掛上氣球卸下一點力。此時文印腳邊就有幾片氣球上的布,最為珍貴稀有的貨物,留給關(guān)口的痕跡竟是這樣廉價破敗的東西。
為什么說這些貨物令人愉悅?當然,價值連城的東西就是讓所有者喜笑顏開,盡管這背后有很多心酸痛楚,但權(quán)杖頂端的鉆石最常看到的表情還是笑容,無論是奉承,還是勝利者的獰笑。宴會上,深宮里,珍寶被富貴環(huán)繞,窮人對這些珍寶也有興趣,但即使他們獲得了這些東西,很快也會易手換取糧食和錢財,能囤積這些本身沒什么價值的貴物的,也就只有擁有財富以外的財富的這些人了。
忘掉什么時候,這些寶貴的東西上次被什么人穿戴過,有許多看到這些普通人一輩子也不曾夢想過的榮華富貴,卻終其一生不曾離開方寸之地的生命,籠子里的女奴和男仆,寵物和雕塑,還有上一任的國主。或是湛藍或者是血紅,這些顏色滿不在乎地只讓一種光透過,不遠處,在金碧輝煌的一墻之隔外,死亡和不幸像是成群的花蕊飄散在大地之間,可珍寶們毫不在乎,它們在這寬敞的一隅里綻放著色澤和光焰,默默燃燒著下一個主人的欲望,以及現(xiàn)在擁有它們的人的最后的快樂。遠處是躬耕的人窗邊的風鈴,叮當作響的是風,它也曾經(jīng)拂過深宮中躺在與自己不相稱的大床上干涸的尸體,那時這具尸體也在泥土里打滾和奔跑。誰能幻想出如此的快樂,肉體和心靈都如此自由,不像文印現(xiàn)在看著的稍微有點歪斜的墻梯和軌道,爬上爬下的貨物一旦脫離常軌便只有粉身碎骨一條路,碎掉的當然還有運貨人的未來。風沙刮過,這些憂愁和窮困是血淚和塵土,正是千萬年前的這些塵土和血淚,積淀凝固成了堅硬的尸體,成為了這些珠寶鉆石。一轉(zhuǎn)眼,又成了無上的富貴和快樂的代名詞,繼續(xù)為窮困發(fā)酵。憂國憂民的史官也不得不承認,那些孕育了不幸的快樂也是快樂,那些晶瑩剔透的羽毛在琥珀中才真正熠熠生輝,它們真的很美啊。
一片氣球上紫色的布隨風飛舞到了墻上。兩邊的綠草會抽出新芽,在它們最嫩的時候拔出來,發(fā)酵避光然后高溫灼燒,粉末泡水就會氤氳出紫色,這種顏色用來染布本應是最便宜的,因為這些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然而草制出的紫色很容易退卻,想留住它,就得靠只有皇宮里的人才知道方法,才負擔得起的復雜工藝,形狀奇特的玻璃管道和各種各樣的器皿,一會加熱一會冷卻,把雜質(zhì)過濾,就成了千年不褪的紫色,這種紫和草民用草制成的鮮亮紫色截然不同,和貴族女子的紅發(fā)金發(fā)更為搭配。
宮廷里很神奇,一方面驅(qū)動萬匹馬力的各種載具都被創(chuàng)造出來運送皇族中意的貨物,另一方面這些貨物本身在鄰國其實司空見慣,比如這種紫色的染料。
文印踢開這塊紫色的布,折回驛站的休息室,發(fā)現(xiàn)窗口凹槽里是一封風吹來的破紙,她隨手拾起,展開后是一封信:
“親愛的,許久未見,本人已經(jīng)有十年沒看到自己親手縫制的人偶行走了,你是最后一個離開我的,希望如果有朝一日你想起來追根溯源,可以給我寄一片紫蘇的葉子。”人偶師在這個國度負責編織支離破碎的人口勞力,驅(qū)使他們撐起普通人已經(jīng)不愿再做的工種。模仿者的模仿成了摹仿,根據(jù)主人的身體和靈魂所欠缺的,制造出完美的身形和精神,卻不期待孕育出靈魂,這里衍生出來的顏色和妝容永遠確定著這一點。可能這種期待也只是一種欺騙,但這一點就是人偶本身也是認可的,作為消失的東西的潤滑劑,作為滿足幻想和欲望的空殼,原本的容器里不能有東西,盡管容器本來有形狀,但是容器盛放的空無是沒有形狀的。人偶師不斷填充著空無,他們是通過制造復制品,制造實在的形狀和機械裝置來達到這一目的的,空洞的眼神中留存著什么,不該有造物主決定,也不是人偶師的工作能夠左右的,訂單的客戶付出代價,這一代價與人偶本身不相干。
但是這一切還有一點雜音,在人偶空洞的外表和精美的運動外,還留有一點創(chuàng)造者的巧思,那就是他們的顏色。高貴的紫色用來裝點最低賤的無意識的勞工,華美的布料襯托著卑微。是的,這些人偶是用來完成人所不愿意完成的工作的,但它們還有職責要符合人類的審美,美,是所有道德中最低下的,也是所有美德中最罪惡的,丑陋更能孕育出貞潔,無論是再高貴的樓宇中,一旦建造出美,就一定能釋放出欲望,惹得權(quán)力和生理的快感綻放出罪惡的花朵,吸食抽干無辜的人的血肉。所以最卑微的勞工一定要是美麗的,矯飾是最卑賤的美德。復制品踏上尋找自己的復制品的道路,它們的創(chuàng)造者和原版已經(jīng)被摧毀了,真正的真實卻只能流淌在最虛假的模擬之中,億萬年后,當大地上不存在生命,生命留下的痕跡和模仿生命的裝置就會成為真正奏響生命之歌的最后樂師,人偶不在乎所謂的真實,它也許在自我意識覺醒之后會追尋自己的源頭,將那片紫色的葉子交給自己的同類,但是也許不會,因為真正的自我從來不在自我本身當中。在遼闊的沙漠,遙遠的廢墟中,邊境孤零零地的留存著這些痕跡,這封信什么也不代表,最后它將帶給神明什么樣的真相?是人偶師歡喜的團聚,還是覺醒者孤獨的悲哀,這一切再次隨著風,飄向更遠的未來。
文印悄然拋掉這封信,看著窗外彩色的流沙帶來更多的顏色。
藍色的天空凝視著她。鏡頭移遠,落到遠處牽著駱駝的人群,池塘邊青蛙叫著,在綠洲當中,是一座日復一日的城市。年輕的少年通宵之后用手比成相框,看著這座街景。人靠著食物活著,食物和水可以被人帶到各處去,所以人類居住的城市也可以被搬到沿途各處,散播在遼闊的平原上,高聳入云的山脈中和一望無際的湖海旁。我們每天聽到無數(shù)遠方傳來的千奇百怪的消息,從戰(zhàn)爭到和平,從幸福到痛苦,從東到西,從南到北,方寸之間的格子里記述完全不同的遠方,但你困在格子里。童話故事里狼也變得善良,為了心愛的主人甘愿做忠誠的導盲犬。讀著這樣的故事,少年愈發(fā)地焦躁,教室里的時鐘指導著他們的一言一行,不只是教室,公司里,社團里,相比起真實的時間流逝,人們更在乎時間表和計劃的安排,到后來錯誤的不再是時鐘的走向,反倒是時間流逝錯了方向。看著各種口號和咒語,編織其綿密的網(wǎng),人們順著這些網(wǎng)爬上爬下。慢慢他也醒過來了,他知道自己現(xiàn)在的叛逆和渴望自由是正確的做法,他也知道正確在這座乏味的城市毫無意義,終有一天他也會被現(xiàn)實擊敗,把靈魂上交,變成一顆齒輪。當突然獲得自由的時候,就是自己失去價值,離開了這座大機器的時候了。突然間生活不再是喧囂的噪音,有了真正的顏色,是天空的顏色,湛藍的憂郁,靜默地等待他在無聊和茫然中走向死亡,再把另一個人的生命染成同樣的顏色。藍色的死亡是憂郁的猶豫,一旦遲疑就會從生命中剝落。死去的妻子和孩子,從陰影中走了出來,抱著他落進去。可這時候他還可以反身向天空望去,他可以透過這片天空望到自己無窮的未來,未來永遠不會發(fā)生,當下也永遠不會停轉(zhuǎn),只要他沖出去,不在乎謊言和背叛,他可以來這里,他可以離開這座城市,屬于你我的故事就可以開始,也許最后不過是擴寫一章無聊的人生腳注,但每一個躊躇滿志的瞬間,都閃耀著星光燦燦的眸子。于是乎,邊境上新來了一個年輕人,他神色匆匆,懷揣著夢想和希望,牽著駱駝路過前人走過的道路,從荒漠走到池塘,有朝一日,他會倒在路邊。這時候他會消失嗎,變成一個普通人幻想自己闖蕩的夢里微不足道的失敗者,還是會成為一個故事,讓別人也醒過來,在一艘船上,可以看見自己腳下蔚藍的大海和頭頂湛藍的天空,天地之間,是探索,是星辰大海。雖然我們都知道最后咳出那一口老血的是探險者的紅色,但是這里還是湛藍的,幽遠的語調(diào)把文印的思緒帶回了身邊,藍色的天空而已逐漸變得暗淡,她收拾好周圍的物件,回到自己的房間睡下了,蒼蠅爬過窗外狗的眼珠,旋即被遲緩的變色龍吞入肚中,狗躺在沙地里,露出紅色的內(nèi)臟,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紅色是內(nèi)省的顏色,也代表著香氣。香腸,相傳在這條商路上一直被稱作朱砂,因為在遙遠的國度,據(jù)說只有這種物質(zhì)和香腸擁有同樣的色澤,由此得名,這種沒有來由的聯(lián)系讓人想起哲學家對于語言的來源和演變的探索,他們相信諸如自我,靈魂,世界和意識這些詞匯本身的詞源演變過程中蘊含著對于這些概念的深層涵義的揭示。我對于這種想法不敢茍同,文印思索道,這些詞語的嬗變和貨物的名稱的迭代一樣,受了太多隨機概率事件的影響,要想找到屬于真理的解答,這些曖昧不清的古代人乃至原始人的靈光乍現(xiàn)恐怕不能算靠得住的論據(jù)。正如同這些名字倏忽從虛空中進入腦海成為公認的約定俗成那樣偶然,在各國之間冒險來到這里的人們當中,真的在歷史和記錄中留下姓名的也是少數(shù)。在故事里,主角總是義無反顧地走向已經(jīng)有很多人喪生的危險區(qū)域,然后發(fā)現(xiàn)至寶解決棘手的敵人,然而即使是再光鮮亮麗的貌似主角之人,也大多只是在遇難數(shù)字里增添零頭的無名之輩,大多數(shù)時候甚至根本不會有計算這個數(shù)字的人。香腸和朱砂在別國的顏色完全不同,但詞語留下了痕跡,遙遠的地方他們也會說出同樣的名字,卻不再知道這些理由,由此看來,即使真正改變了人們的生活和語言,這些存在也仍然隱秘而不為人知,正如同那些國度的人,明明留著紅色的血液,內(nèi)里紅色的內(nèi)臟搏動著,他們卻竟然一輩子都不曾知道自己是紅色的,在他們的概念里擁有這種顏色的東西只有朱砂和香腸。在另一些地方,生活的一切都被紅色籠罩,每日每夜都能看到受傷的人和死亡的外翻的尸體,殘忍的真相讓他們對于人體的內(nèi)側(cè)屢見不鮮,戰(zhàn)爭和瘟疫總是會存在,在某些地方則是會肆虐,可是,也許是因為麻木,也許是因為恐懼,這種覺察不能帶來任何知識,在顏色多樣的地方反而蒙上了一層灰色,把感知和安逸隔了開來。
懷著復雜的心情,文印起床開始新一天的工作,夕陽照進她的房間,折射出光暈,不一會房間里就變得暖意融融,每天的日常就是清點、記錄和整理,招待和運輸在邊境商貿(mào)紅火的時候還需要費盡心思大操大辦,現(xiàn)如今就只剩下一點開關(guān)門點頭確認的工作流程了。文印閱讀著報紙,遙遠國度的消息卻如此地吸引人,每次領(lǐng)導層更新?lián)Q代就要殺死所有前任的國家,和神官一起掀起革命的公主,操縱血肉機器的海底城市,摧枯拉朽的大象文明,光怪陸離的故事流淌在這條商路上,每一句話都凝結(jié)著幾代人一生當中最為絢爛的時刻,而這些在新聞中不過是嘩眾取寵的驚鴻一瞥。文印覺得自己的生活是距離真誠和體悟最為遙遠的,真刀真槍和自己的呼吸、肉體沒有距離的人們離這里十萬八千里,只能通過這些血腥的小說和新聞窺見一斑。
放下報紙,文印閉上眼睛決定小憩一會,思緒飄到了九霄云外,方生方死的蟬鳴伴隨著疲倦。
本國與周遭諸國之間的邊境呈現(xiàn)一個六邊形的形狀,每個邊對應一個國家,而這些邊境有的繁榮有的門可羅雀,取決于兩國之間的關(guān)系,邊境的地形和鄰國的經(jīng)濟政治狀況,這里的繁榮與否當然也會動態(tài)地變化,慢慢隨著時間的推移,本國成了兩者之間的弱勢,不再受到周遭貿(mào)易的歡迎,因此文印所在之處也變得冷清。她思索著,感到這仿佛是一個跳舞燈,你方唱罷我登場,萬花筒中的形狀和輪廓隨著旋轉(zhuǎn)和變化不再能被觀察者區(qū)分。她能夠在這里觀察到的貨物、商隊和運輸裝置,宛若萬花筒的邊界,自由排列組合。也許這些邊界也是可差異化裝卸的貨物,時候到了,就會消失,在需要的時候又會被裝填。如同阿列夫。于是她只能再一次置身于無窮的萬花筒中。
邊境墻上,除了爬上爬下的腳夫、樓梯和裝卸貨物的吊繩塔吊及其裝置以外,還有許多不知名的奇怪機械。第一種是負責記述當時當?shù)赝ㄟ^的貨物重量數(shù)量以及種類的自動述寫員,機械的手臂拂過裝載香料的車廂外壁,胸口的屏幕亮起。第二種是解開繩索的撬棍,方便快捷的穿過復雜的結(jié)。第三種是把裝載貨物的箱子對準軌道的鐵爪。第四種是把人力變換方向的滑輪。第五種是分配機械的電腦。第六種是接受訊息的電話,輪盤旋鈕發(fā)出嘀嗒的聲音。第七種是統(tǒng)籌所有機械的管理者。第八種是統(tǒng)籌管理者的玩偶。第九種是統(tǒng)籌玩偶的操縱師。第十種是統(tǒng)籌操縱師的無能領(lǐng)導。第十一種是明了一切的一線,是形如文印這樣的基層工作者。無奈的勞作受到各種各樣的理論框架和信息管理渠道的鞭笞,一切卻又可以像拼拼圖一樣把這些裝置組合在一起,讓邊境的商貿(mào)運轉(zhuǎn)起來,接受貨物的人,運輸貨物的人和貨物本身,當發(fā)現(xiàn)貨物超載就減少貨物,當發(fā)現(xiàn)貨物不夠就補充貨物,貨物和邊境的周遭環(huán)境本身也可以組合成一個小小的環(huán)境域,接受反饋調(diào)節(jié)的管理,拆分成信息是變化的差異,信息又是被意識撫摸的符號,諸要素與系統(tǒng)構(gòu)成交流,意識既是環(huán)境與個體的交互,也是留存在中心的小小奇點。
復雜拗口的遐思一下子勾起了文印的回憶,那些翻動不能理解的書籍的下午,構(gòu)成不存在的記憶,透明釉無機質(zhì)使得死亡開啟一整套的循環(huán)碧波藍天下藍田玉暖,滲透開明君主立憲制。奇怪了,夢里總是如此的困惑,文印慢慢睜開眼睛,揮揮手驅(qū)散腦中如同霧氣和延伸的墨水印記一般的思緒,房間里只剩下堆積如山的資料和文書,但這些工作早已經(jīng)做好了,并不需要補充了,愜意的忙碌讓文印安心。
魔方上不動的點,即是中心,但其實之所以不動,是因為中心點即使旋轉(zhuǎn)也因為沒有體積無法辨別。在文印所在之處以外的各個國度,漩渦的密謀和權(quán)術(shù)的斗爭讓企圖改革和自救的人們也淪為劊子手,各國的間諜踏上這片土地開啟自己的國家陷入泥潭的掙扎。
主人公躺在這間小房間里,竹制的把手在木門上投下斜跨的影子,墻角堆放著文書,床底下也放滿了雜物,紗罩擋不住蚊蟲叮咬,褐色的床板和床墊柔軟承載著裹在被子里的文印,對面的桌幾上倒是收拾得干凈,只有幾張白紙和文房四寶。一旁的電腦上,顯示屏霸占了一大半,另一半被鍵盤和鼠標墊占據(jù),零星幾本常用的書和音響負隅頑抗,在桌子的犄角旮旯里龜縮著幾個玩偶和小鐵盒。尋常的房間,尋常人的一天。可是,我們知道,房間的外面,和驛站連接的遠方,是非日常,是人們未曾見過的真實,可奇詭幻麗的真實和顯示屏中播放的影響一樣,是,它們影響了這里,但又顯得與這里無光痛癢一般。
好了,筆者撇開這里的故事,憂愁地發(fā)現(xiàn)這里不太讓他滿意,隔靴搔癢的附庸風雅,但蒼白的文字也許也能透過虛幻觸及一點真實,正如同幾個筆畫構(gòu)成的符號或者說詞句能夠代表和記錄千百年的萬事萬物,其中一點浮光掠影,也能夠在某個真實存在的世界中,留下一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