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皇帝沒再說下去,審山瀚才陪著笑臉,勉為其難道:“陛下,您容老奴多嘴,這件事,不好做的,如今,五曇縣那邊王家的事還沒處理好,皇后又被您禁足,要是再從太傅之計,廢了王馳,您是打算讓王家徹底從大魏消失嗎?那太子怎么辦?如今可已經有人對東宮頗為不滿了。”
這幾句話說得不假,自從王皇后禁足以來,許多人竟然動了動搖國本的心思,皇帝之所以沒有立即答應沈可人的提議,也是因為顧忌著太子。“可是,這一招實在是好,若不用……”
“王氏并非大魏的罪人啊。”大責太監語重心長地說了這一句話。
突然,殿內不知怎的,吹來一陣涼風,燭火搖曳,令人悚然,皇帝一個冷顫,精神許多,也隨之松開了把住大責太監的手,沒有言語。
“你說的也很對。”許久,他才慢悠悠地說出這句話。
“那老奴再多嘴一句。”大責太監趁勢再拜。
皇帝頷首,“說就是了。”
“陛下應當知道,諸位皇子,唯有當今太子有帝王之相,也有帝王之命,如若因此傷及父子之情,恐怕損傷國運,于大魏的千秋無益。”大責太監說完,便直接跪下。
“嗯。”皇帝側目看了他一眼,雖口上不說,心中卻已有定論。
是時,外頭一陣腳步聲音,旋即傳來內監的通傳:“陛下,德妃娘娘求見。”
皇帝有些納悶,嘀咕了一聲:“德妃?”
審山瀚輕聲言道:“陛下,或許是來請您去昭陽殿歇息的。”皇帝頷首道:“讓她進來吧,正好朕也有事問問她的想法。”
審山瀚這才敢起身,快步出門宣召沈群梅進殿。片刻而已,沈群梅便獨自進殿,皇帝遠遠瞧見了,不由地問:“審山瀚呢?”
“陛下圣安,”沈群梅先行了一禮,“臣妾方才讓大公公代臣妾往歲粟庭去一趟呢。”
一聽是歲粟庭,皇帝不覺一笑,“這么晚了,你讓他去歲粟庭干什么?”
沈群梅眼波輕絡,笑綴唇旁,柔和應答:“您是不知道,二位公主正為了陛下的圣壽苦練樂曲,不過因前些時日受了驚嚇,耽擱許多,如今白日里得空便苦練,夜里挑燈改譜,臣妾勸過多次,她們就是不肯聽,今日,本也要來請安之后再去歲粟庭,可巧,正見了大公公,臣妾才心生一計,讓他代勞去一趟,也好勸得公主們早些休息,不要夤夜遲睡,傷了身子。”
“既然如此,你早些和朕講,朕去說便是了。”皇帝心情陡然轉好,“何必讓審山瀚去這一趟,還以為朕不許她們排演了呢。”
沈群梅微微低眼,仍舊是笑意不減,“陛下,您是公主們的父親,您若去了,她們還不得害羞嗎?”
經此一句話,皇帝才轉過彎來,一拍額頭,“對對對,朕要是去了,反倒是讓她們覺得掃興了。”
沈群梅便道:“也不至于掃興,最多是覺得少了新鮮感。”
“你先過來坐。”皇帝一擺手,招她上前。
沈群梅挪步趣前,坐在了皇帝身側,她將眼不經意一瞥,正看見龍書案上養神湯碗下鎮著的一張紙,露出來王馳兩個字。她連忙收斂眼神,只是低頭,這樣的細微末節皇帝并未在意。“近來太子課業如何?朕總是忙著朝政,沒顧及得上考校他,可有什么做的不好?”
沈群梅目光微移,落在皇帝的指節上,思忖片刻道:“雖然臣妾很想在太子那里討一個好印象,但是臣妾必須得多說兩句。”
“說就是,別客套。”皇帝一擺手。
“太子最近并無心于學習,采英聽得東宮的內監議論過兩句,說他最近一直和王家公子議事,連太傅也不多見幾面。”沈群梅聲音漸漸沉下去,其實已經把該說的都說了出來。
皇帝聞言,不置可否,遂伸手要拿沈群梅面前那一摞奏章最頂上的那本,沈群梅方躬身而起,舉腕相遞,皇帝將奏章拿在手中,擱在半空好一會兒,才放到自己面前翻開來看。
“陛下圣裁,臣妾本不該多嘴,只是臣妾并不希望太子因此動了妄想,他雖該親近王家,也應為皇后執言,但不必要犯了您的忌諱,再鬧到父子失和,是為不妥,臣妾告訴您,是希望您能諒解一二,也體諒這個孩子的赤子之心。”皇帝頭也不抬,仍舊認真地看著奏章,未幾,才道:“你搬弄是非的時候,總是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
沈群梅報之訕笑,自顧自言道:“這也是一種本事不是嗎?”
“嘖。”皇帝忽然將奏章一擲,嘖聲刺耳。
“怎么了陛下?”沈群梅也跟著一愣。
“沒什么,敬一這個孩子就是敏感,心里有事從來不壓著,不過現在這個時局他要是能專心學習也就不像他了,朕手里正好有件事分身乏術,讓他去辦辦,也好歷練歷練他。”皇帝抬眸看向身邊的沈群梅。她這一身群青色的長裙,很襯她的膚色。
沈群梅轉而喜上眉梢,遂道:“臣妾愿意替陛下去傳這個旨意呢。”
“這倒不用勞煩你,朕思忖好了,再讓審山瀚去就是,只不過,朕要叮囑你,這件事你不能插手,要讓他自己做。”皇帝意味深長地看著她。
沈群梅只是笑盈盈地答:“陛下放心,臣妾什么都不管。”
“嗯,你不必要在他身上浪費太多精力,反倒出力不討好,做好分內之事,就是對得起他了。”皇帝牽過她的手,輕輕拍了拍。
沈群梅嬌羞轉面,繼而道:“太子的事,臣妾不大懂,也不敢多說話,但是公主們的事,臣妾倒要好好向陛下請求一番了。”
“你說吧,還有什么事?”皇帝握著她的手,亦是溫柔起來。對于她,皇帝雖不是鐘愛,但就是偏疼,總是想多憐惜幾分。
“麗華偶爾和臣妾提過兩次,說是最近天青影也去不得了,讀書上總不進益,之前相約高家大姑娘到長門宮授課,還是好一些,如今能不能請高家大姑娘到歲粟庭,給她們講課呢?”沈群梅反將另一只手搭在皇帝握著她的手背上,“若是唐突,再請些女官也是可以的。”
“這有何難?明日,朕就告訴高爵,讓青齡每日進宮。”皇帝被她的纖指摸得心頭酥軟,自然一口答應。
沈群梅莞爾,若有所思道:“那臣妾回頭告訴她們,她們肯定歡心,說到底,女孩子們心思更細膩的,多讀讀書,增長見識,也好大量一些。”
皇帝深以為然,認可道:“是,增長見識很重要。”
沈群梅入了神一樣接著道:“但是平心而論,麗華在這一方面真不如麗瑯,麗瑯讀書快,道理懂得也多,且又樂學,麗華雖也有上進之心,卻多少是因為想追趕麗瑯,自發的倒少了。”
“麗華是你養的孩子,你得多指點她。”皇帝也知道,這兩個女兒性格迥異,麗瑯活潑,麗華沉穩,總是有差別的。且一個是正宮嫡女,一個是妃妾之女,從小又無生母教養,自然心境不同了。
“臣妾時刻關心她們,只盼望公主們從小快樂些,多得些庇護,小門戶的女兒還要嬌生慣養,咱們皇家更不能虧待了,尤其是麗華,從小就少照顧,當真令人心疼。”沈群梅輕輕嘆氣,眼眸低垂。
皇帝不知為何,也心情沉落下來。
“她是個好孩子,從不軟弱的,自己要強,也不愛虧欠別人,陛下為君父,必定能理解,臣妾見她不多說,但也知道,她心里始終感念著高羅兩家公子的救命之恩,”沈群梅斂卻慈愛之笑,“陛下,臣妾斗膽,請您寬恕羅家的公子吧。”
皇帝沉默了片刻,斜眉問道:“是你的意思,還是你兄長的意思?”
沈群梅搖了搖頭,篤定著答:“是麗華的心思。”
“麗華啊,麗華。”皇帝心里一時之間竟也分不清,究竟真是麗華的心思,還是他們要借自己的女兒去做什么事。兩相權衡之下,他終是頷首,“朕知道了,但不急,再等等。”
——————————
日子沉磨漫消,熬過了飛絮天,辰光趨長,天氣更熱,無論是人還是物,都有些頹靡起來。不過隨著柳蔭更濃,燕子們也更熟悉東都的風物,或偶爾混入黃雀內,或同喜鵲在坊間亂竄。天到五月中,許多事便要敲定了。
五月十五當日會見朝臣結束后,皇帝立即下旨,罷朝十日,同時明旨令金陵侯吳勘接替羅保榮審理王家一案。未時一刻才過,羅保朝又接到圣旨,皇帝要即刻明發詔令,擢羅保榮為六縣巡檢司司丞,攝巡檢諸事,六月初六入朝覲見授職。這不得不讓羅保朝心膽震驚,羅家雖非小族,亦非世家,一下子有兩個人擔任要職,并非好事。要知道,皇帝手里的兩把利刃,一把是拜事閣,專司朝內,另一把就是巡檢司,專司六縣。拜事閣內納“三才”——理政之太傅、協軍之司馬、督察之司鑒,把控住了朝臣。巡檢司一統“四巡”——衡定天下財之巡視、體恤萬民情之巡撫、考察地方官之巡政、安定諸地軍之巡武,更是把控了六縣。
敕事監專屬帝王,與“三才”同級,羅保朝之關鍵一目了然。羅保榮為巡視令已然是位高權重,如今又升巡檢司,更是昭告天下,羅家勢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