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兩日,學(xué)堂的人終于到齊了。丁園將里里外外二十幾號人與鄔憂引見了,鄔憂亦自作了一番介紹,兩邊便算是相識了。因鄔憂是初任,諸事畢竟不通,還是得先跟著丁園熟悉。尤其是學(xué)堂里各人的出身、秉性及天賦,都不是一兩日就能摸準的。
既然鄔憂有事可做了,戌甲自然不必再陪。還了丁園一頓茶后,便離開回山去了。之后的一段時日里,未見有什么要緊之事,倒也算安寧。這天,戌甲正在呆在產(chǎn)業(yè)里,忽然下面來報,說是外面有人指名來找。戌甲奇了怪,怎地會有人來這里找自己,還能指出名字?
隨即到了產(chǎn)業(yè)門口,見到來人,果然是鄔憂,方才笑道:“這會子你不是該在學(xué)堂看著么,怎么跑這兒來了?”
鄔憂卻上前一步,小聲問道:“有說話的地方么?”
戌甲一皺眉,隨即說了句跟我來。二人到了戌甲的住處,進到里屋后,戌甲問道:“到底什么事?”
鄔憂反問道:“你接到調(diào)令沒有?”
戌甲疑惑不解,問道:“什么調(diào)令?”
鄔憂答道:“為靈封谷的差抽調(diào)人手的調(diào)令。”
戌甲來回走了幾步,又問道:“莫非之前你我的推測應(yīng)驗了?”
鄔憂掏出一頁紙交給戌甲,并說道:“看看上面寫的再說。”
戌甲接過來仔細看了一遍,交還給鄔憂后,說道:“上面雖未明言,可意思很清楚了,就是為靈封谷而調(diào)的。既然你接到了調(diào)令,想來過些日子回山之后,造署那邊也會發(fā)給我一張調(diào)令。”
戌甲抬手示意坐下談,然后到屋外沏了兩杯茶,端進屋子并放在案幾上。想了一會兒,又問道:“你可打聽到抽調(diào)去的人都在干些什么或是練些什么么?”
鄔憂喝了口茶,說道:“我以前也問過被抽調(diào)去的師兄,依他話中之意,主要就是習(xí)練些基礎(chǔ)的陣學(xué)。”
戌甲皺了皺眉,問道:“陣學(xué)?習(xí)練陣學(xué)做什么,莫不是進一趟靈封谷還要打起仙仗來不成么?”
鄔憂吁了一口氣,說道:“我哪里知道學(xué)陣學(xué)要做什么。相比于其他四學(xué)而言,山上于陣學(xué)尤其看得嚴實,即便是基礎(chǔ)的陣學(xué),也不會輕易教授。可眼下卻一次抽調(diào)上去那么多人習(xí)練陣學(xué),那只能說明這趟靈封谷的差有別于以往,必是相當之重要,且超出了你我這般人所知及所想的一切。”
戌甲點了點頭,表示贊同。想了好一會兒,又說道:“按慣例來說,這等差都是派給道法修為在四層及以下的求仙人前去。雖然上下都不明言,可任誰都清楚,尋常出身的若是練不上第五層,以成就登仙人之姿的話,山上是不會在意其生死的。而這習(xí)練陣學(xué)又有可能是為打仙仗在做準備,看來被派上這趟差的人怕是真有性命之虞。”
鄔憂也說道:“當初師兄與我說的也是這個意思,只是沒捅破那層紙而已。現(xiàn)在聽你這么一說,便能肯定下來了。戌甲,若是過幾日你也接到調(diào)令了,該怎么做?”
搖了搖頭,戌甲說道:“真要被派了差,推是推不掉的,只能去了再說。況且到時候未就真會如你我剛才所想的那般,說不定是哪里來的情報消息不準,引得山上白白大動干戈一番。”
幾日之后,戌甲回去山上造署,果然也接到了調(diào)令。從時限上來看,應(yīng)是與鄔憂同屬一批的,都給了一月時間處理及交辦事務(wù),之后便要封閉修練,直至靈封谷開啟。下山后,戌甲先回產(chǎn)業(yè)那里,找到管事的交辦了相關(guān)事宜,并請吃了一頓酒。回山前,又特意去找左哲道個別。住處找不著,又去其常去的幾處地方尋。最后,方才在一間單名井字的書屋外找到。
見到戌甲,左哲問道:“你怎地這會子有空來找我?”
戌甲示意去一邊說話,二人找到一處僻靜地方,戌甲才說道:“山上派了差,估計這幾年都下不了山。我昨日才回來交辦事務(wù),今日特意來道個別。”
左哲摸了摸嘴,問道:“聽你這口氣,莫非是趟了不得的差么?”
戌甲搖了搖頭,答道:“了得不了得,我也不清楚,只不過山上擺出的架勢不小。”
沉默了片刻,左哲說道:“你急不急著回山?若是不急的話,我請你去家中吃頓飯,就當做為你餞行了。”
戌甲表示同意,二人便一同回了左哲的住處。左哲本是好吃之人,家中會常備些尋常的食材,自己也燒得一手菜。進后廚忙活了一陣,便端出了三碟一大碗來,外加一壺醬色的飲品。遞過碗筷,又倒?jié)M了一杯,左哲一抬手,說道:“我煮的酸梅湯,嘗嘗。眼下已有些炎熱,正好用來開胃。”
戌甲舉杯嘗了一口,皺著眉問道:“你這用什么梅子煮的,怎地這么酸?”
左哲灌下一大口,然后說道:“用的是自己腌制的山南大青梅,以小火熬煮三四個時辰,靜置冷卻之后,再裝瓶放入冰水中待用。你也別嫌酸,我就是這手藝,不酸不正宗。”
吃了幾筷子后,戌甲問道:“怎地不去三四點書屋,改去那井書屋尋書看了么?”
左哲嘆了口氣,邊吃邊答道:“沒法子,近來三四點書屋的書已沒法看了。滿眼看去,柜面上擺放的凈是些蠢得不能再蠢的書。只是,井書屋那里也好不到哪里去,凈擺的是一筆名喚作未聞清寫出的東西。”
吐出嘴里的骨頭,用筷尖挑了挑牙縫,左哲接著說道:“那未聞清一眼就看得出來,肚子里沒裝多少棉綢,腦子里沒藏幾根針線,卻偏要動手裁褂子。結(jié)果是一會兒袖子短了,一會兒領(lǐng)子沒料子了。眼睛一紅,荏地四處抓來都往上縫。長了再剪,寬了再裁。旁人要說不好看,反罵人沒眼力,識不得這千色百料的絕妙配法。有一日真的穿了出去,內(nèi)里膈應(yīng)著不舒服,外面還被嘲作叫花子。”
戌甲笑了笑,說道:“從古到今,抄詩詞的多了去了,又何必說得那么刻薄。”
左哲呸了一聲,說道:“抄可以,不能亂抄。尋幾句前人詩句,似是而非地拼在一起,前言不搭后語的,講不出完整人話來。那未聞清要真有集唐的本事,你看我還會如此說么?牡丹亭我前后看了那么多遍,你幾時見我罵過老湯抄詩了么?更不要說那未聞清光抄不夠,還亂改一氣。字詞間的意思弄明白了么,就在哪兒改,簡直就是糟踐前人的心血。”
夾了一筷子入口,戌甲邊嚼邊說道:“這井書屋我閑時也去過,柜面上擺出來的多是些寫酒豪劍仙的書,還曾翻過幾本。經(jīng)你這么一提醒,倒想起來那翻過的幾本好像還真是署名未聞清。只是書里見不到幾分仙氣與豪氣,倒是有撲面的俗氣與小氣。”
聽戌甲這么一說,左哲哈哈大笑,說道:“知道未聞清為何總愛寫些劍與酒么?因為漂亮好看。你看那虞姬,不就是細腰舞雙劍,酒燙桃花面么,那多美啊!女子尚且如此,那男子就更別提有多美了,是吧?”
戌甲此時尚未回過味來,左哲又接著說道:“至于寫什么無招勝有招的,那就更是瞎編了。凡招式者皆發(fā)于動之機,無招便是無機可發(fā),機若不發(fā),便動無可動,則以何取勝?寫出此等蠢話之人,分明是腦中已然空空,卻拉不下臉面,明言自己寸才已盡,反要硬拗。”
此刻,戌甲已然明白了過來,便笑著問道:“似未聞清這類筆法的書,在三四點書屋也不少,為何以前沒見你罵過?”
左哲嘆了口氣,說道:“那是因為三四點書屋的蠢書實在太蠢,以至于掩護住了這類筆法的書。其實別管哪家書屋的書,但凡是未聞清這個路數(shù)的,都是那般鳥樣。寫書的稍能賣弄點文筆,連抄帶編弄出些蠢故事。堆砌些華而不實的辭藻,拼湊些莫名其妙的詞句,再借用些古色古香的名姓,好顯出一個雅字。其實不管借的什么題材,用的什么筆法,但凡圍著個一來編,那寫出來的仍就不過是爽文罷了。任那些書被吹成第幾名著的、作者被吹成什么大俠的,皆概莫能外。圍著一來寫,書中千人萬物皆圍著一轉(zhuǎn),實乃孩童視角,幼稚如此,便是比之長發(fā)女子亦遠甚矣。還有什么把喝酒當瀟灑,真是笑話!從來瀟灑是指乘著酒興干出漂亮事來,不干漂亮事那便是醉鬼,醉鬼瀟灑?還有什么跟皇帝稱兄道弟,豈不知皇帝乃貴胄之領(lǐng)袖,天下之表率,與皇帝稱兄道弟便是腳踩貴胄而并肩俯視天下,且不說做到做不到,敢這么做的能活上幾日?那些寫書的蠢人到底知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再還有什么棋藝高超,動不動就讓十二子的。怎么個讓法,先掛四個無憂角,再點四個星位?師傅帶徒弟下指導(dǎo)棋都沒這么個下法。棋藝如火星,從來高手以命相拼而生,整日與些個臭棋簍子下,便如同頑石鑿稀泥,哪兒能生出半點火星出來?凡此種種,舉不勝數(shù),偏生這些個蠢書本本皆被吹上了天,甚至要被排演成戲。”
放下手中的筷子,左哲前傾著身子,朝戌甲說道:“告訴你吧,越是那種識得幾個字的鄉(xiāng)巴佬,就越是愛在琴棋書畫上裝懂。這里炫耀個什么帖,那里顯擺個什么譜。可你要真要去問這帖怎么臨,那譜怎么拆,保準半個字都吐不出來,到頭來只知道幾個帖、譜的名罷了。當然了,拿去騙那些連名兒都不知道的蠢人還是夠了。”
坐回身子,嘆了口氣,左哲接著說道:“若只是前面那些也就罷了,真真讓人惡心的是有些書寫得那叫一個自以為是。明明自己狗屁都不懂,甚至連狗屁都沒聞過,就敢大放厥詞,胡亂編排。論人論事,皆幼稚至極,還自以為高明得很。寫書的把自己代入書中主角,對著前人就是一通教訓(xùn)。可笑,你寫書的是個什么蠢東西,也配教訓(xùn)前人?”
清了清嗓子,左哲仍繼續(xù)說道:“有人在書里罵天梁山上的好漢,說甚么賊就是賊,惡就是惡,還讓主角幫著官府剿滅了天梁山。天梁山上的好漢本是魔星降世,那一百單八顆魔星原本好好被封著,就是朝廷的人給放了出來。再說了,若是人間清明,正氣充盈,魔星也掀不起風浪。天梁山能成勢,便是天下混濁之故,不去罵朝廷失德,卻去怪幾個魔星。更不要說那主角靠點小聰明,居然又是經(jīng)商致富,又是領(lǐng)兵殺敵。世間之人,有一能者便已為數(shù)不多。身兼數(shù)能還能兼拔其萃,神仙都做不到。寫出這般蠢東西,還恬不知恥地說什么以文載道,就那半桶晃蕩的水,夠澆給誰啊?這臉皮子厚得怕是能刮下幾大碗膩子來。”
戌甲也無奈地笑了笑,說道:“各家書屋里這般胡亂改史的確是不少,正像你剛才說的那樣,可以改,不能亂改。前人不管是寫虛的,還是干實的,那都是過了腦子的。曾有書中寫主角教訓(xùn)先主,令其不去為二弟報仇,最終統(tǒng)一了天下。如此想當然,真真可笑得很。彼時益州新附,人地皆不穩(wěn),故而先主之根基實在荊州。失了荊州,折了兵馬,亡了大將。若不發(fā)兵反攻,先主起家之班底便會銳氣盡喪。久后,以何壓制住益州?不見先主及一班舊臣亡故后,敵軍剛一打到都城,益州豪強便架起后主去冕投降了么?若是在荊州,縱然圍困日久,又有哪個敢輕言出降的?武鄉(xiāng)侯未能克復(fù)中原,北面之敵甚強是一因,內(nèi)為豪強掣肘乃是另一因。后世多有傳說,言平襄侯北伐不成,乃因宦官讒害,然何人又敢斷言宦官不是豪強推出的替罪羊?畢竟國破之后,宦官盡沒,可豪強猶存。”
喝了兩口酸梅湯,潤了潤嗓子,戌甲接著說道:“說來,那些蠢書雖是極蠢,卻也不可小瞧了。因蠢書讀起來卻最是解乏,反倒是不蠢的書費腦子。你去找那些科甲文章來看,好是絕好,累也是真累。民間不讀正史,好傳演義,就是這個理兒。至于那些寫蠢書的人,有些是真蠢得只能寫蠢書,有些卻是聰明人故意寫蠢書,只要能換來銀子,要多蠢就寫多蠢。”
左哲卻笑了笑,說道:“你也太高估那些寫蠢書的了,能有幾個真聰明人?若是真的聰明,字里行間是藏不住的。同樣的,若是真的蠢,那再怎樣旁征博引,也遮擋不住那股子蠢勁兒。且不光是男子寫書如此,女子亦然。我曾翻過些女子所寫的書,多數(shù)寫到心計的,不過是憑色仗勢或高門出身以壓人,使性子罷了。無此二者,便如貓失虎爪,誰還肯讓?自以為是智取計奪,其實是無人與之爭而已。更有甚者,明明是個丑物,卻強寫成奪情借勢,反能制住美人兒,道是天下男子都失心瘋了不成么?可話又說回來,確是另有那么一兩本書中點出了心計之妙。乃計生于心,心動于欲,欲發(fā)于利,利在于眾,故而妙計在人不在己。在己不在人者,小聰明而已。”
喝完了杯中的酸梅湯,戌甲盛了碗飯。剛扒了兩口,又說道:“其實吧,書寫蠢一點,套路才簡單些,套路簡單了,才好編下去。且不說編下去才有銀子,真寫出一個九連環(huán)來,怕是好些讀者也沒那個耐心去解。”
將飯菜咽下之后,戌甲接著說道:“如今的套路,都是什么沒落人家出身,莫名其妙間為人羞辱。而后一番機緣巧合偶得秘籍,更有高人以身前身后之事相托,因之暗中相助。更兼天賦異稟,練到三層的功,就能敗四層的敵,練到九層九,天下無敵手。接著,變著法的去另一方天地,高手變低手,重新來一遍。這樣無敵一次,重來一遍。”
左哲點了點頭,說道:“這種寫法雖蠢,可一旦起了頭,就非得這般寫下去不可。本事越強,破壞越大。破壞若小,萬物雖傷猶可自愈。破壞若大,生靈皆死豈可復(fù)生?然有本事不用,那便是無字可寫。到頭來還是得從低法寫起,低法天地中無敵了,就去中法天地,然后去高法天地、高高法天地,一直這般下去,直到連看書的蠢人都覺得蠢了才完結(jié),然后另起一本新書,再從低法開始寫。說來也不是今人才這有的這般寫法,古已有之。想那神算諸葛便是低法世間的高法,若不借著施火攻而折陽壽之由將其寫死,那到后面就圓不回去了。只不過古人筆力深厚,先后有憑據(jù),虛實有照應(yīng),遠非今日那些蠢人可比,故而寫出的書看不出明顯破綻,仍是十分精彩。”
咽下兩口菜,左哲繼續(xù)說道:“在我看來,這書寫的蠢不蠢,其實主要不在乎內(nèi)容,而在乎是何樣人寫的。稚童寫出來的東西,縱是再難讀下去,你能說其寫得蠢么?這三四十歲的人寫六七十歲的書叫慧,寫三四十歲的書叫明,寫七八歲的書叫巧,唯獨寫一二十歲的書就只能叫蠢了,知道為何么?”
戌甲覺著這說法新奇,笑了笑,便問道:“這蠢與不蠢還有個說法么?”
左哲桌底挪了挪椅子,坐穩(wěn)之后,說道:“因長老者歷久而思深,不慧者難悟之。同齡者相似而不顯,不明者難察之。幼稚者心純而念飄,不巧者難捕之。唯年輕者輕率而謀淺,不蠢者難仿之。”
見戌甲聽后發(fā)笑,左哲更是來了勁頭,繼續(xù)說道:“還不說那些蠢人,經(jīng)常上手就寫什么家門棄婚,好像離了那點蠢事,就引不出故事來。退一步來講,正兒八經(jīng)的大戶人家有那么退婚么?覺著不合適了,差人私下去說。若是說成了,別處多少補上一補,讓人家心里好受些。縱是兩家惹出不高興了,面兒上該敬的還是得敬著,哪里會由著子女四處張揚挑釁?更不要說那撬了別家的,會由著被撬來的牽著自家嫡親子女再回去顯擺招惹,真把臉面丟了個干凈,那還叫大戶人家么?說來說去,那些蠢人筆下寫的是大戶人家,心里想的不過是村口的鄰居家罷了,真真笑死個人來。”
戌甲點了點頭,說道:“三四十歲的人寫一二十歲的書,那確是容易。何況如今都不興親自動手了,照著套路列個小提綱,然后裁成幾塊,每一塊找個代筆來寫,寫完了收攏一拼,各塊首尾稍稍修改潤色,便成了一章。”
左哲一邊盛飯,一邊說道:“若是寫書的自己找代筆倒也罷了,就怕書屋親自下場找代筆,推個新的筆名出來,放出消息說得了多少多少稿酬,勾引人去投稿。投稿的人多了,便能少給些稿酬,這里外里的能省不少銀子。若是心有不甘想著半路跳船,那也隨便,只要你能舍得之前的心血。反正上了船的人多,你不寫自然有別人寫。就是當著你的面卷,你也得笑著說卷得好。”
戌甲哼哼一笑,說道:“卷到最后,就剩下幾個最蠢的還在那兒寫,遇到寫不下去了就是三個字,給我破。”
左哲立馬接過話去,說道:“再花銀子找?guī)讉€幾個孝子給吹捧一番,活躍一下氣氛。”
戌甲不解道:“孝子?那不是給人哭喪的么?”
左哲笑了笑,說道:“人家就好這一口,你如何管得?”
扒了兩口飯,又接著說道:“說起來,若只是書寫出來得蠢了些倒也罷了。可有一點我甚是厭惡,那些書中動不動就是破碎一方天地,涂炭一片生靈,不以之為惡,反覺如此方可一舒胸中豪氣,討得紅顏芳心,真真是令人作嘔!從來行里之間,便可窺見作者之秉性。那幫子寫書的不管到底蠢笨如何,但凡一朝得了意,定然會把一張丑面孔,一副壞心腸給露出來。”
戌甲夾了一筷子放到碗里,兩口扒完碗底的飯。然后一邊再盛一碗,一邊說道:“也莫光說書蠢,如今的戲也好不到那里去。前些日子我才看了幾眼戲,講的是九道軍剿匪安民。可那戲里演的卻是土匪頭子為搶得一民女,竟連著派出幾撥人馬去與九道軍火拼,且一次折得比一次厲害。身處亂世,能成氣候的土匪都不蠢,首先要保的就是人馬,值得折損人馬的也不過是兵器錢糧之類。那戲里的土匪明明兩樣都有,偏還怕找不到女子快活么?為了一個女子,不斷地折去人馬,且不說劃來劃不來,依著土匪慣常的心性,那土匪頭子就不怕幾時挨了下面的黑槍么?寫出這種戲文來,明面上是頌贊九道軍,其實仍就是變種的霸道總裁套路,跟那些個蠢書簡直一個樣。”
左哲抹了抹嘴,說道:“不奇怪,正兒八經(jīng)寫戲文的要價都不低。可如今排戲的銀子大半都花在戲子身上,所以好些戲文就是找那幫子寫蠢書的來寫,比正經(jīng)寫戲文的便宜得多。再說了,如今看戲的都不在乎戲文如何,就盯著戲子的模樣和身段瞧,排戲的也知道這一點,就更不會在戲文上多花銀子。左右只要有個完整的故事,看上去不算太離譜就行。”
那邊戌甲與左哲談?wù)撝鴷荩@邊三四點書屋門口便來了一人。這人穿金戴銀,遠遠看去便是渾身亮光閃閃。胸口處繡著一副圖案,似是個活物,卻無人能叫出名兒來。左哲若是在場,必然能認出這便是三四點書屋的東家,人稱啟老板。這位啟老板手眼通天,又有使不完的銀子,每每見著好買賣,必要插上一手,三四點書屋便是前些年盤下的。只是盤下之后,卻一通亂來,好看的書漸漸少了,取而代之的凈是些左哲口中的蠢書。且這啟老板插手太廣,又好胡來,所以名聲相當之不好。坊間有人拿他胸口上的圖案說事,編排出幾句打油詩來:
圓頭烏臉雪肚皮,扁嘴叉蹼橙不新。
慫肩勉撐血圍脖,面瞧可親實黑心。
來時曾不小心摔了一跤,怎料下體撞上了地上的一塊尖石。勢根傷沒傷不知道,眼下著實疼得厲害。沒法子,這啟老板只得張著兩腿,再用一手自下托住,彎腰弓背,搖晃著朝書屋走去。
到了書屋門口,連叫了幾聲王七,卻不見人。啟老板正為勢根疼痛惱火著,卻好半天才看到王七跑過來。這便氣不打一處來,兩手拖著下面,兩腳撇成八字,搖搖晃晃走到王七身后。去的一下子,抬腿便踹上王七的一瓣,只教那王七俯身摔了個狗啃。王七半點不敢抱怨,趕緊爬起身,跪倒在面前,一個勁兒問是哪里惹得啟老板不高興了。
啟老板一邊嘴里嗦著氣,一邊罵道:“你這有人生沒人養(yǎng)的東西,剛剛死哪兒去了?叫了半天沒個動靜,下次過來是不是讓我給你脖子上套根繩子,再栓在石墩子上?”
王七忙不迭地磕頭賠不是,卻更惹出啟老板的心頭火來,抬起一腳遍照面門踢了過去,接著罵道:“還不滾去書屋盯著!待會兒那些寫書的來了,你可小心說話,仔細給我誆住。別忘了為什么我要拿出大把的銀子把你還有那幾個蠢東西給養(yǎng)著。這回的事若是過得去,大家繼續(xù)過好日子。若是過不去,那之前我在你們這些蠢東西身上花去的銀子,一分不少的都叫衙門替我找補回來。別忘了,凡是我想打的官司,還從來沒輸過!”
王七聽了這話,自是嚇了個半死。咚咚狠磕了幾個響頭,趕緊跑進書屋,躲在窗邊窺視著外面。待齊老板慢慢離去,王七這才松了一口氣,尋了把椅子坐下。這時,一人從里屋探了過來,問王七何事如此緊張?王七一看,原來是小山子,便說道:“啟老板為那事所惱,剛剛便沖我發(fā)了一通邪火。我說小山子,待會兒那幫子窮寫書的來了,該如何穩(wěn)住他們,你給出個主意看看?”
小山子笑了笑,說道:“這有何難?把書稿的賬目一亮,便能勾住那幫子窮鬼。別說王哥你這樣一年掙萬把兩銀子的,只須把我那每月幾十兩的進賬攤開,那幫子窮鬼看見了,便萬難舍棄自己寫了一半的書稿。”
王七想了想,點頭說道:“話這么說倒也沒錯,只要能遠遠看見銀子,即便摸不到也聞不著,那幫子窮鬼照樣抵不住心頭好,最后還是得乖乖替啟老板寫書。”
小山子豎起大拇指,笑著說道:“不愧是王哥,想得就是通透。等下午這事過去了,晚上尋個地方喝頓花酒,好好白相白相,如何?”
聽小山子說這話,王七得意地笑出聲來,一手不住地摸著另一手腕上的環(huán)。
再回到戌甲那邊,與左哲一頓吃喝,又聊得興起。等想起時辰了,發(fā)覺窗外已暗了下來。過不多久,左哲將戌甲送至門口,說道:“山上的事我不懂,就不好說些什么,眼下只能送你一句保重。”
似是還想說些什么,最后也只是伸手拍了拍戌甲的臂膀。戌甲笑了笑,拍了下左哲的肩,便轉(zhuǎn)身離去。走出沒一會兒工夫,再回過頭去,看著自左哲屋內(nèi)透出的昏暗燈光,再望望四周的街景,戌甲心中忽然間有些難受。腳下的這片地,平日里踩著沒感覺,這會子真要走了,才發(fā)覺自己舍不得。
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眼,抬頭看了看天。戌甲有些決然地轉(zhuǎn)過身去,默默掐出輕身術(shù)。趁著夜色,往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