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寒所口述“四大判決”出自前世著作《洞穴奇案》。
故事惟妙惟肖,生動傳神,但其實是一位名叫富勒的法哲學大師虛構出來的一起案件。
富勒編造了洞穴中發生的饕餮盛宴,他筆力雄勁,撰寫了最高法院的五位法官意見書,目的是使大家共同關注一些存在分歧的哲學問題。繼富勒之后,薩伯教授續寫了另外九位法官的意見書。
這本書的絕妙之處就在這種柏拉圖對話集式的寫作手法,通過十四位法官的意見書生動地展示了法哲學波瀾壯闊且充滿無限奧秘的歷史長河,挖掘出一條源自人類靈魂深處根深蒂固而又不斷擴張的洪荒巨流。
但王寒不可能全都記得14位法官的判詞,因此只對印象最深、也最具代表性的幾位大法官的發言做了分享。
王寒的分享可以說已經拋棄了法學枯燥的專業性語言,法官的判詞在他的嘴里顯得更具有故事性,但哪怕是這樣的用語,也依然使正規法學界為之轟動,他的每一段話都代表了一個法學流派的思想,四段話四種思想,讓人難以理解他是怎么做到如此“多角度”的,而且旁人還堅信,他對另外10位大法官的判決也一定有著更為神奇經典的論述,只是他藏拙,居然不說了,可惡啊。
同時,由于書中的大法官們各執一詞,虛實難辨,《洞穴奇案》又被譽為法學的“羅生門”。
何為羅生門?
這三個字組成的詞為何能給人如此古老的感覺?
羅生門一詞在前世的釋義里含有的詞意頗多,最直接的就是被稱作“羅城門”,出自古代讀物《今昔物語》,它是日夲京都平安京中央通往南北的朱雀大道上南端的一個城門。由于古代的島國動亂頻頻,常年戰爭,尸橫遍野。許多無名死尸,被拖到城樓丟棄,等到那個地方年久失修,幾經頹敗,人跡都不敢稍留,繼而顯得荒涼陰森。年積月久,在人們心中產生了陰森恐怖、鬼魅聚居的印象,從此“羅生門”有了最具傳奇色彩的意義,它被當作人世與往生世界的界門。
而在芥川龍之介的手底下,羅生門,是發表于《帝國文學》的一部短篇小說,也是取材于今昔物語,講述了藤暮時分,羅生門下一個等候雨停的家奴,偶遇一名以拔死人頭發為生的老嫗,走投無路且對人生一片迷茫的家奴惡性大發,決心就此棄苦從惡,他剝下了老嫗的衣服,逃離了羅生門。這部小說諷刺的是為了生存而行惡的利己主義。
但最能讓人瞬間想起的一種解釋,還要屬于《羅生門》電影,它改編自芥川龍之介的小說《藪之中》,而《藪之中》同樣取材于今昔物語,電影《羅生門》則將芥川龍之介的小說羅生門和藪之中進行了結合,講述了在日夲京都的正南門,行腳僧、樵夫和乞丐在城門底下避雨,三人閑聊,拉開了故事的序幕:一個武士和他的妻子路過荒山時遭遇強盜,妻子被強盜侮辱,武士則慘遭殺害。盜賊、武士的妻子以及武士的亡魂在向地獄審判長陳述事情經過的時候卻各有說法,為了美化自己的品德,減輕自己的罪惡,掩飾自己的過失,他們全都撒了謊,致使真相撲朔迷離,荒山上的慘案,成了一團撥不開看不清的迷霧。劇中最經典的橋段就是迷戀美色的強盜多襄丸在對女主行不軌之事后,對她說出幼稚而又瘋狂的話:
“我已經占有了你!”
“但我想要一直擁有你!”
“我求你做我的妻子吧!”
“聲名狼藉的強盜多襄丸屈膝下跪的求你了!”
“只要你愿意!”
“我甚至可以不再去做強盜!”
“我藏了足夠多的東西可以讓你過富裕的生活!”
“如果你不想要我骯臟的錢的話!”
“我甚至可以去干活!”
“我會屈尊到街上去賣雜貨來養你!”
“如果你肯跟我在一起的話我什么都可以做!”
“嫁給我吧!”
“求你了!”
“……”
“如果你說不的話,我除了殺掉你就別無選擇了!”
“求你答應了吧!”
“別哭了,回答我!”
“告訴我你會做我的妻子!”
“混蛋,說啊!”
多像現代卑微無力低入塵埃直至瘋狂的男人們呵。
每一句話都令人心顫又害怕,仿佛怕多襄丸這個中了情毒的強盜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忍不住抬手拔刀就把女主給砍了……
電影《羅生門》,改編自小說《羅生門》和《藪之中》,而羅生門和藪之中又都是芥川龍之介所作,且它們都是取材于《今昔物語》,所以,今昔物語,到底是何方神作?
說今昔物語也許大家不知道,但是如果提到“陰陽師”和“夢枕貘”,想必所有人都能拍案驚起,陰陽師這部火爆的玄幻作品,正是取材于今昔物語。
王寒曾經也對這部作品很有興趣,但不管怎么說,都是古代華夏文化的一種深遠輻射,整個東亞地區,又有哪個國家不是深受華夏文明的影響呢?
神鬼之談,祖宗級的作品是上古世界地圖《山海經》,一本古經傳世,大的人,小的人,三足的鳥,九尾的狐,死而復活的僵尸旱魃,閉目為夜的天神燭龍……華夏當為玄幻之祖。
第二場心理學大會告捷,王寒做完了《洞穴奇案》的分享,開始著手準備第三場大會。
在“四大判決”的推理風靡世界之際,澳斯覺利亞國(又稱老子踹你呀國,音譯),一個名叫彼得·辛格的人,將目光投了過來,隔著半個地球,隔著赤道,遠遠凝望華夏大陸。
就是那位“發表‘有感性’概念,認為人死后因為不再感受到痛苦,‘有感性’消失,人就不再是‘人’,只是東西”的彼得·辛格。
就是那位著有《動物解放》、擔任國際倫理學學會主席、世界動物保護運動倡導者、大名鼎鼎的,彼得·辛格!
而這位來自澳斯覺利亞國墨爾本城莫那什大學的哲學教授,卻被王寒在第二場心理學大會上批評過,反對其關于“死人”是“東西”而不是“人”的說法。
這樣的批評并非有意針對,正因如此,更能引起辛格教授的重視,王寒是出于一種真正的認知才作此結論,“人不能百分百理性”的言論令他沉思很久。
他不得不承認,華夏大陸上正在進行的心理學大會已經吸引到了他,那樣的實驗,每一項都是心理學、倫理學、哲學的巔峰之作,包括但不限于電車難題、槍擊實驗、食人困境……
而王寒關于洞穴案的四大判決一出,這位在墨爾本城潛心鉆研學術的教授,開始飛渡茫茫大洋!
墨爾本的諸多外國學生慕名跟隨,前后腳沖向華夏應天城,很多人不知道怎么回事,直到有人傳出消息,彼得·辛格已經踏上亞細亞大陸的土壤,他即將前往王寒的心理學大會!
一匹年輕的黑馬,一位顯赫的教授,兩位巨頭即將碰面!
應天城成為了全球學術界的風暴中心,這個時代注定了無法寂靜平凡,有個華人青年拿著號角,背著大旗,領著無數的支持者、敵對者、旁觀者,裹挾著浩浩蕩蕩的文化巨流向歷史的另一端走去,馬不停蹄,日夜相繼!
王寒聽聞之后出神了很久。
第二天中午,南都街頭出現了很多陌生的面孔,國外的學生們朝著南都大學而來,南都大學校長任炎午先生親自在學校坐鎮,準備觀看這一場學術界的世紀之戰,久居幽境的華都大學校長李坤恒先生也出山觀禮,朱寶林、姬國梁這些副校長在旁陪同,陣容不可謂不豪華,大批的頑童和狂人們出山了,現身南都大學,看王寒此子如何應對。
這一刻,王寒已經不僅僅是代表他自己,他取得了一個有偌大邊界的疆域的期待,這片古老久遠經歷數千年滄桑的疆域中的人們正在看著他,冒著悶熱的雷鳴天氣,為他踏雨而來!
南都大學中心體育館成為了莊嚴之地,全校各個角落都打開了廣播音響,實時播放體育館中的情況,圍繞著的青年們在此集結,他們將聽完這場長達半個多月的心理學大會,后世將這次事件記載為“首次朝圣”。
五月中下旬,應天城,局部降雨。
王寒在大會上與辛格相遇。
雙方相互注視,而后點頭致意。
王寒開始了他的演講。
“腦科學的研究發現,腦功能與犯罪行為之間,存在某種程度的關聯性。因此,如果能開發出一種可以讓人變得善良的“道德藥片”,對于那些未來可能會犯罪的人,可以事先以處方的形式給他們吃這種藥片,這樣,他們就不會犯下錯誤了,他們將成為完人……”
辛格教授有些出神,王寒在講他的理論?
不錯,王寒正在講的,正是彼得·辛格《我們準備好接受“道德藥片”了嗎?》一文中的觀點。
《紐約時報》有一個名為The Stone的專欄,主要刊登哲學家對現代問題的一些文章,每一篇都會引起廣泛激烈的討論。《道德藥片》一文就是由辛格在此專欄文章中提出的。
他宣揚和希望能有一種“道德藥片”,能治愈所有惡人的惡,調動人性的善,使懷有惡念的人在作惡前就得到強制改變。
此刻,王寒竟然談“道德藥片”這個話題,令所有人都吃驚,剛剛相遇就劍拔弩張了嗎?
其實王寒完全不是因為彼得·辛格這位哲學大師才談這個話題,這本就是他的議題,早在南都大會開始時就做好了排序。今時今日,只是恰好撞上了辛格這位作者本人而已。
辛格教授見到王寒提起他倡導的“道德藥片”,認為遇到同道,略帶高興的問道:“王先生,你對此是怎么想的?”
眾人完全沒有想到,兩位主角的對話來得如此的快,第三場心理學大會,王寒說第一句話,辛格說第二句,兩人的對話就這樣開始了,前兩場中囂張到不行的弗朗茨和薩羅塔淪為陪襯。
王寒對這位外國大師的提問給予了嚴謹的回答:
“通過在處方中使用這種道德藥物來控制人類行為的做法,存在一定的危險性”。
這實際上是持否定態度。
辛格眼中露出失望。
他是一名堅持“功利主義”的哲學家,認為只有實現大多數人的幸福,才是正確的事情,因此他反問道,“難道讓罪犯的數量增加就沒有危險性了嗎?”
對此,王寒點了點頭。
“如果能減少犯罪,會是一件好事,但是,我們卻可能因此失去更重要的東西……”
“什么更重要的東西?有什么比全人類的道德更重要?全世界沒有犯罪,壞的人被提前改變,這不美好嗎?”
“辛格先生,如果這種道德藥片真的研發出來了,您覺得決定使用它的是什么人?”
辛格不假思索道:“當然是官方!”
王寒笑了笑。
“人非圣賢,孰能無過,辛格先生,讓我們認真的分析一下吧。假如道德藥片真的被開發出來了,能決定使用它的一定是掌權者,而無論誰是掌權者,在立場上都不可能是中立的。由這些人掌控人類的精神世界,難道不是一大問題嗎?如果我們看不順眼某個人,很有可能就會判定其擁有“危險思想”,我想這很容易,歷史給了我們教訓和經驗,我們學到了很多,有些事物很難單純以量進行比較。”
辛格教授搖頭:“道德藥片不只是防止犯罪,還可以為國家節省大批的教育資金,原本對民眾進行道德教育所花費的資源,可以用到更加廣闊的前途上,更加有利于人類的發展……”
王寒不認可這一說法:“這只是一種誘惑,而實際上,道德藥片不僅不會有利于社會發展,還會抹殺道德的可貴和人性的偉大,使“人類”從這個世界消失。對犯罪者進行懲罰是完全正確的行為,但不該對沒犯罪的人進行功能上的閹割,手可以打人,也可以勞動,這叫人的功能,而不能因為“我要打人”就把手廢掉,那樣勞動也無法展開了。道德藥片會使人性的崇高不復存在,吃了道德藥片,人就變得道德了,道德唾手可得,未來再生產一個藝術藥片,吃了之后每個人都能成為卓別林、蒙克,不論曾經的偉大藝術家進行過多少天才般的創造,那些令人感動的人性的光輝,一個藥片就可以得到,這是多么可怕的事,世界是被格式化的,世界上空無一人,只有善良的機器,人的多樣性不復存在。人們經常認為能導致道德就可以,而不看道德本身因何而可貴,這是一種機械設計的觀點,就如同虛幻的烏托邦,在想象中完美,在現實中殘忍。設計社會的雄心壯志已經在歷史中一次又一次地失敗了,畢竟我們無法從無開始,大概,這是值得慶幸的,是我們終究不會真的面對這種情況的安慰。”
熟人們望著臺上的王寒,在下方用力揮手,就連國民學姐尹麗眼中都異彩連連。
這一場與前面的幾場都不同,王寒在與一位大師對決!
沒有攻訐責備,沒有冷嘲熱諷,沒有大聲喝罵,兩人就這樣認真的交手,平靜的讓人覺得可怕,盡顯大師級人物對陣的風范。他們真正的在討論一個學術問題,王寒爆發,給出的觀點有價值連城的重量,辛格的《道德藥片》能登上紐約時報,自然有很多擁護者,認為他的藥片能夠救世,就像他作為動物保護主義的倡導者一樣,他拯救那些可憐的動物,讓它們避免遭受虐待和屠殺,因此道德藥片也能達到這一目的,使人不再犯罪!
直到遇上王寒,辛格內心才終于動搖,這個人對他提出了反駁,說這個世界將只剩下藥片,而沒有了人……
“王先生宏論驚人,有一定的道理,不過有句諺語叫條條大路通羅馬,華夏的文化中也有大同之說,所有一切手段都是為了實現大同,殊途而同歸……”
“辛格先生有非凡的學識,但我認為殊途無法同歸,華夏有個詞叫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一個舉動的不同,一個選擇的錯誤,下一步就可能是另一個世界,根據熵增法則,世界無法從無序回到有序,一個酒杯打破,混亂的因子增加了,一個人行差踏錯,秩序不斷被改變,他就無法沿著來時路回頭了,這個過程就像人從出生到與世長辭一樣不可違逆。一只海鷗扇動翅膀可以永遠的改變天氣,一只南美洲亞馬遜河流域熱帶雨林的蝴蝶,偶爾扇動翅膀,可以在美利堅的得克薩斯州引起一場龍卷風,你釋放出一種力量,破壞只會無限的放大。我們該做的是辯清道德界限,而不該為了獲得道德,首先放棄道德,用一種不道德的手段去求索它,那樣呼喚來的,很可能不是至高無上的道德,而是封印在人內心的惡魔。這還只是從大的方向來說,如果更細一點,道德藥片的首要問題就是如何去判定一個人是壞人,如何認定他可能要犯罪?如果連誰要犯罪都不知道,藥片又該給誰吃?其次,惡消滅完,善又是什么?如果讓那些有犯罪傾向的人吃下道德藥片,使他們變成善良的人,那么原本善良的人就會變得相對邪惡,畢竟道德與不道德本身就是對立統一的,那么剩下的人又得繼續吃這種藥,貧窮的人先吃,等他們無可挑剔了,一小批權貴階層就會被迫去吃,高高在上的人肯定是后吃,吃到最后整個世界只剩下兩個仍然可以自由思考的人,他們就誰也不敢讓對方吃那東西了。奧古斯丁認為如果人只會行善不會作惡,那就無所謂善惡之分。善惡相反相成,無惡何謂善?從倫理學上來說,善惡來自于人的自由意志,即人的思想是自由的,如果人的思想被控制,一切都是他人在操縱,那樣人是沒有想法的,也沒有善惡,沒有道德,這就是與之相反的機械世界觀。機械論世界中的道德,就如同決定論世界中的自由,“決定論”是一種十分危險的想法,支持“決定論”的人認為人不可能有自由意志,一切都是注定的,而我個人認為這種想法非?;闹?,但它的證明過程又很詭異,詭異到常人難以反駁,它給人設下了思維的牢籠,讓人像闖進迷霧森林里一樣怎么轉都轉不出來。說起自由意志和決定論,這讓我想起美利堅那個做箱子實驗的心理學家,他把老鼠關在設計精密的箱子里,使老鼠在做出某些動作時就給出食物獎賞,把老鼠的這種行為判定為條件反射,而后他又對自己的女兒做同等實驗,他的女兒也出現了同樣的條件反射,于是他最終得出一個結論:身為萬物之靈的人類行為其實只是如同老鼠一樣低級的條件反射,人類向來珍視的自由意志其實并不存在。他還更進一步的提出,心理學家應當成為世界的主宰,對人們進行條件反射訓練,使其去做各自該做的事情。辛格先生,他跟你一樣,想做對人類社會有益的事,想讓世界歸于有序,但同樣也走了極端,世界當然不該由心理學家來統治,人類也不該用道德藥片來改變,自由意志和道德藥片,就像一個五彩繽紛的世界和一個蒼白荒涼的世界,您當然知道怎么選擇才是對的?!?p> 王寒站在臺上,依然是一身黑色中山裝,但不知怎么的,氣質是那么的出塵,尹麗人生第一次聽到了自己砰砰的心跳。
彼得·辛格,這位著有《動物解放》大作的哲學家,緩緩站起來,凝視著王寒,而后,
為他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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