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桑今年的夏天比往日沉悶。一個爆炸性的新聞侵襲著這個城市的每一個角落,毫無防備的城市一時間被燃燒成灰燼,所有事物都死氣沉沉的,仿佛在哀悼。從烏契區到老城區的地鐵一共要經過五站,似乎車廂里所有人都約好了一樣觀看著這同一則消息:瑞士馬術名將卡爾·莫勒特在障礙賽的個人資格賽中意外墜馬無緣金牌。坐在我對面的少年靜靜的看著新聞眉頭緊皺,他深邃的眼睛里充滿了同情但又有一絲憤恨,所有的情緒翻騰洶涌在內心卻平靜鎮定的反映在表面。少年的沉默就像這個奧林匹克之城的沉默,不僅是因為受傷的卡爾.莫勒特,更是因為瑞士國旗再沒辦法在奧運賽場上升起。
不僅是洛桑,整個瑞士都沉寂了。
杜波依斯太太也在看著卡爾·默勒特的消息,她輕輕翻了一頁報紙說:“昨天看到他回來了,好像傷的很重。”我伸手從鹽水里拿出她的綠幽靈水晶手鏈用干棉布擦干,然后輕輕放在了盒子里說:“杜波依斯太太,您的水晶已經清洗好了。接下來的兩天里讓水晶凈化一段時間,不要讓其他人觸碰它。兩天后它就可以重新記錄您的磁場了。”臨走前杜波依斯太太還送了我她做的手工餅干表示謝意。
交談中我才知道原來卡爾·默勒特就住在杜波依斯太太隔壁山坡上的別墅里。從墜馬的消息散開到現在,我聽到對于卡爾·默勒特最多的評價是:他很不幸,他已經盡力了。包括杜波依斯太太。包括我,也是這樣的想的。不知不覺我竟然走到了卡爾·默勒特的別墅前。他的別墅里窗簾緊閉,黑暗一片,與世隔絕。大概是隔絕像我一樣的人吧,地鐵站明明是相反的方向,卻任由腳步到了這里,以同情的口吻窺探卡爾·默勒特最失敗的樣子,還佯裝鼓勵他已經是瑞士最棒的騎手。
人總是這樣的,把自己幻想成救世主,同情或赦免別人,卻不曉得他們才最應該被主拯救。
整座城市被這件事包圍,沒有人愿意放棄這個新聞點,電視里循環播放,報紙上整個版面,墜馬的視頻被瘋狂轉發。即便我不想看也沒辦法避免了。
“接下來是卡爾·默勒特和他的馬匹蒂尓曼斯。卡爾·默勒特正在讓蒂尓曼斯熟悉場地。”
“他是今年最有望奪得金牌的選手,我們可以看到觀眾席上許多人正高舉著瑞士國旗為他加油。”
“好,比賽開始。卡爾·默勒特很輕松的跨越了前兩個障礙,接下來是水障。剛剛這個回轉有點小,馬匹出現傾斜不過卡爾·默勒特很好的控制住了。”
“第四個障礙,漂亮,完美的通過。接下來是第五個,馬匹出現了拒跳。馬匹應該是受到了什么刺激,卡爾·默勒特正在努力的控制它。”
“啊,天啊,卡爾·默勒特摔下來了。我們可以看到他的左腿小腿位置已經嚴重變形,裁判已經暫停了比賽,我們的醫生正在為他檢查。”
“這真是出乎意料,誰也沒有想到卡爾·默勒特會墜馬。他本是這屆奧運會馬術比賽最有望奪冠的選手。”
鏡頭里墜馬的卡爾·默勒特,用雙手支撐起自己的身體,他驚訝的望著眼前的第五個障礙,就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墜馬”這件事竟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他又看了看自己變形錯位的左小腿,絲毫沒有覺得疼痛。大概他的震驚早就超過了痛感。
要知道這一墜,就是萬丈深淵了。
事實上三年前,我和卡爾·默勒特有過一面之緣。
那是我到瑞士的第一年。我正在費昂娜小姐家馬場的貴賓休息室,根據她的磁場設計手鏈的水晶排列。費昂娜小姐驚呼:“卡爾·默勒特來了。”我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透過大大的落地透明玻璃,四五個人牽著馬緩緩走過,其中卡爾·默勒特一身紅色騎裝最為耀眼帥氣,他牽著的黑馬也最為俊朗出眾。身旁的人提醒他,他才轉頭看向我們。費昂娜小姐揮手向他打招呼,卡爾·默勒特回應后又向我微笑頷首示禮。
身為東方人的我一直羨慕西方人的長相,卡爾·默勒特更是聚集了西方人所有的優點:松軟的咖色頭發,深邃的眼窩,冰藍色的眼睛,高庭的鼻梁,薄而豐滿的唇,棱角分明的臉頰。那時的他真的猶如童話里的王子,幾乎瑞士所有的女生們都渴望著他身騎俊馬來迎娶自己。他不羈且瀟灑,更是所有媒體的寵兒。“他一定會成為世界上最棒的馬術運動員。”費昂娜小姐驕傲的說。
我一直猜想卡爾·莫勒特的聲音應該就像海藻,漂浮靈動卻又渾厚堅定。
“請問是阿尼卡·索瑪小姐么?”
“是的。”
“我是卡爾·莫勒特,我想定制一串水晶。”
可他的聲音,卻像炎熱沙漠里的一株干枯植物,頹廢無力且沉悶陰郁。
按照慣例,我需要與手鏈擁有者見面,了解他的個人磁場才能排列水晶。于是我敲了敲卡爾·莫勒特家的門。過了很久他才為我開門。“抱歉,索瑪小姐,我開門有一點不方便。”他轉著輪椅走回昏暗的房間里。這里昏暗的讓我險些絆倒。“如果暗的話,你可以打開那盞落地燈。”開了燈后我才真正的看清楚他的樣子,他坐在輪椅上穿著一件松垮的棕色長袖,眼窩凹陷就像被吞噬了靈魂的僵尸。他躲在陰影里,邀請我坐下,并希望我為她的女朋友定制一串水晶手鏈。
“奧麗芙喜歡特別,喜歡浪漫,喜歡自由,喜歡驚喜。還喜歡旅行,但是我一直忙于訓練,沒辦法和她一起。所以她經常到馬場陪我,一陪就是一整天。對了,她做菜很好吃,那味道沒人能趕得上。她還喜歡明亮的顏色,她喜歡把她的裙子曬在院子里,因為她說陽光的味道很好聞。本來今年春天我答應陪她看過幾天的當代舞蹈,可是發生了那件事,我沒辦法再走路了。所以想送她一串手鏈感謝她。對不起索瑪小姐,我不知道我說的這些夠不夠。”
他大概已經忘記奧麗芙喜歡什么了吧。因為“特別”、“浪漫”、“自由”、“驚喜”是所有女人都愛的。他說奧麗芙愛明亮愛陽光,那么奧麗芙一定不愛現在這個黑暗陰影處的卡爾·莫勒特。我可以理解他的心情,那種墜落深淵卻依舊被恩惠的感恩之情。就像他說的,他送奧麗芙手鏈是“感謝她”而不是“愛她。”現在的卡爾·莫勒特有什么資格愛呢,只能感謝奧麗芙暫時還沒有拋棄如此不堪的自己。我按照他的描述,為他口中的奧麗芙定制了一串最普通的白水晶手鏈。
我一邊串著水晶,一邊安慰他:“白水晶是水晶之本,對應著人的【頂輪】,在中國文化中管轄著人的【自覺】,法語應該是【精神】。能修補人的磁場,使心靈平靜純結。而且白水晶通透清瑩,能搭配各種妝容和服飾,奧麗芙一定會喜歡的。”
在剩下的時間里,我幾乎沒再講話。因為我擔心我的哪一句話會不小心觸碰到卡爾·莫勒特的傷口。可是當一些事情發生了,沒有辦法和身邊人傾訴時,找一個陌生人說說話是最好的選擇。于是我默默的聽著他的聲音從黑暗處傳到我的耳朵里。
話語里沒有任何埋怨,沒有責怪命運,他認為他在輪椅上的后半生是應得的懲罰。我可憐他肩上的責任太重,因為他不是為了一個獎牌比賽而是為了整個瑞士的榮譽而戰。如今他墜馬,就如同摔碎了所有以瑞士人的驕傲。他理應面對各種人的各種情緒和各種言語。我又佩服他的擔當和勇氣。
可是懂得一切就會原諒一切么?或許吧。等到他愿意見到陽光的那天。
串好的水晶手鏈,靜靜的躺在卡爾·莫勒特的手心。他小心翼翼的捧著。
“真好看,就像蒂尓曼斯的眼睛。”他說這話的時候,冰藍色的眼睛里閃著和白水晶一樣耀眼的淚珠。
那是我第二次見到卡爾·莫勒特,也是我第一次認識卡爾·莫勒特。
臨走前,我只能祝愿他度過一個并不難熬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