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冰涼的寒風吹過。
徐順風的思緒突然被身上的這股寒冷打斷。
他伸手撫摸著眼前這棵枯干的大柳樹的樹身。
這棵大柳樹粗有一抱,堅硬的樹皮枯干溫厚,上面巖石一般的紋理縱橫交錯,仿佛一位閱盡人間滄桑的老人。
徐順風提著包,踩著腳下軟綿綿的塵土,緩走進了寶樹村。
天氣寒冷,村子里行走的村民比往常少了很多,幾個捂的嚴嚴實實的村民從遠處走過,好奇的向著徐順風這邊瞅了幾眼,隨即離開。
這時,一個滿臉通紅的矮老頭趕著一群羊從一片磚土房后閃了出來。
這老頭兒戴著臟兮兮的皮帽子,懷里插著一只長長的黑黢黢的皮鞭,見有的腳慢的羊只落了后,忙攥起皮鞭抽打。
亂糟糟的群羊“咩咩”叫著,驚慌的向前逃跑,躲避著頭頂隨時都會落下的皮鞭,無一不是。
徐順風細細看去,見那個赤臉老頭有些面熟。
走近幾步一看,原來是村里有名的“傅大褂子”。
這老頭年輕時,跟著村里的男人們湊在一堆打黑牌,趁別人不注意,偷拿了其中一個男人的大狗皮褂子,牌局散后,丟褂子的人找不到大褂,四處翻查。
最后,人們查來查去,查到了這個人身上,于是,他就落下了個“傅大褂子”的名聲。
徐順風認了出來,叫了一聲:“傅叔,放羊嘞!”
徐家在寶樹村何等有名,全村人自然都認識徐順風。
傅大褂子仰著一張赤臉仔細的看徐順風,兩只眼睛用力睜開,辨認出了徐順風,說:
“是小風兒啊,回來啦?”
徐順風嘴里答應著,一邊躲開糞臭難聞的羊群。
“前些日子路過你家老房,見你家院里長滿了荒草,我還把我家的羊趕進去給你啃干凈了呢!”
徐順風搓著有點發冷的手,心里想著這老傅頭嘴里的“前些日子”大概是多久之前,嘴里應承著:
“謝謝傅叔了?!?p> “風啊,在外面掙了錢了吧……聽叔一句話,甭管別人咋說咋看,把錢掙到腰包里才是真事……”
傅老頭有意停下來嘮幾句,身下的羊群已經走遠,正直沖沖的朝著回家的方向而去。
傅老頭也不暇多講,急匆匆隨著羊群追了過去,嘴里留下一句:“有時間來叔家里耍!”
徐順風胡亂答應著,腳步不停,朝著村東頭走。
寶樹村東頭,住著馬會計一家,那是徐順風每次回老家都要去的地方。
徐順風奶奶離世后,老馬會計就幫著徐家看管老房子,之前寶樹村要拆遷的消息也是老馬會計告訴徐順風的。
后來,徐順風離開寶樹村,老馬會計把徐順風的老房利用了起來,他在老屋里養起了珍珠雞,在徐家的院里種上白菜蘿卜等蔬菜。
可以說,他家一年的菜蔬蛋果等都是從徐家院里出來的。
徐順風走到那扇熟悉的大門前,兩扇朱紅色大門上鉚著黃銅色的圓釘,門檻兩邊一雙暗紅色的對聯交相呼應:
上聯:和和美美幸福家。下聯:團團圓圓美滿地。橫批是:積福寶地
徐順風看著門庭前的這幅對聯,悵然若失,先前回村的激動片刻間平靜了很多。
如果當年父親徐高遠沒有帶著二叔去礦上做工,也許現在自己的家門口,也會貼著這樣一幅喜慶的對聯。
這時,門上掛著的小銅鈴忽然“鈴鈴鈴”的脆響起來。
門開了,從門里面走出一個身著綠襖的胖婦女,她見自家門口站著一個人高馬大的小伙子,登時一愣,輕聲驚叫了一下,仔細一看,張著嘴說:“呵,這不是小風兒!”
徐順風尷尬的笑著,叫了聲:“馬嬸……我馬叔在家嗎?”
肥胖的馬嬸笑容滿面的把徐順風迎進了家門,馬叔見到徐順風,同樣是很高興,只是他的兩個兒子仿佛不是很高興,悶著頭坐在一邊,見到徐順風連個招呼都沒打。
“小風兒,放年假了嗎?”
滿頭白發的馬叔遞來一杯熱茶,塞進了徐順風的手里。
徐順風不知該怎么回答,尷尬的說:“啊……是,是?!?p> 為了緩解尷尬,他呷了一口茶,當時差點沒噴出來。
他沒想到,馬叔給自己沏的,是村里人最喜歡喝的野苦草茶,口味極苦,村里人都管這種茶叫“黑苦菜”。
徐順風喝下一口,整張臉都扭在了一起。
馬叔卻沒有察覺徐順風的窘態,呲著黑黃色的牙齒,笑著說:“在馬叔家過年吧,明天去給你爸你二叔和你奶去上個墳,去看看他們?!?p> 徐順風沉默著點了點頭。
馬叔沖著坐在旁邊的大兒子馬東說:“老大,中午去小賣部買上掛香腸,再買上半斤頭肉,咱們中午吃。”
又沖著二兒子馬南說:“把咱家那多半瓶紹興黃拿出來,中午給你順風哥喝。”
徐順風聽了連連擺手,忙說:“不用不用,我隨便吃點就行?!?p> 馬叔說完,等著兩個兒子起身,可等了一會,見馬東和馬南根本沒有出去的意思,問:“你們怎么不動?趕快去,都快晌午了。”
馬東聽了,悶著頭說:“我兜里沒錢?!?p> 馬叔說:“去找你娘要,她那有?!?p> 馬南又插嘴說:“咱們家就剩下那半瓶酒了,喝了可就沒了?!?p> 馬叔聽出了兩個兒子言語中的異樣,怔怔的看了他們一會兒,半晌才說:“你們兩個快去!”
馬家的兩個兒子見馬叔生氣,這才懶洋洋的起身去了。
徐順風此時已經是渾身難受,他不好說什么,忽然想起包里的東西,興沖沖的打開包,從里面掏出一件又一件的東西。
徐順風的包看起來不大,但裝的東西可不少,他從包里掏出兩只烤鴨,兩包果仁點心,兩條高檔香煙,四大盒果脯還有整整三大包白兔奶糖。
前幾樣是他帶給馬叔的,剩下的他打算分給鄉鄰。
馬叔見了,面上有些不好意思的說:“你看你,買這些東西干嘛……風啊,老大老二他們聽了一些外面敗壞你的歪話,他們還小不懂事,你別往心里去,馬叔是知道你的,你是個好娃……”
徐順風聽出了這話里有話,忙問:“馬叔,外面有我的什么歪話?”
老馬會計自覺失言,訕訕的不知該說什么是好。
馬嬸從外間屋挑簾子露出頭說:“別聽你馬叔胡說,凈胡咧咧,喝點水,嘮點別的,一會就吃飯了?!?p> 徐順風疑惑的看著老馬叔。
老馬叔看了馬嬸一眼,沒理她,支支吾吾的問:“聽說,你跟著東李莊的大小子干活了?”
徐順風聽了一怔,忙說:“啊……對??!”
“聽說是,鬧矛盾了?”
徐順風萬萬沒想到自己在京都的事情竟然會傳到這里。
除了李功,沒有別人會說這些,想到剛才老馬叔嘴里的“歪話”,他心里有些預感,問:“沒啊,怎么了?”
老馬叔嘴角含笑,喝下一口濃茶,咂咂嘴說:
“馬叔也聽說了,風兒,要是在外面過的不如意,就回村來,你家還有十幾畝地呢,咱們農民老老實實種地,才活的踏實。”
徐順風不知道老馬叔這幾句話從何而來,腦子一陣迷糊,應聲說:“是,是?!?p> 這時,馬嬸在外面叫:“俊生,過來幫我揭鍋。”
馬叔聽了,也不理睬,接著跟徐順風閑嘮。
“我早就聽說,李家那個小子也不是個規矩的孩子,從小就淘氣,現在混好了,他幫你一把是應該的,就算你有什么不對的地方,他也該擔待,這才是老鄉的情分?!?p> 徐順風越聽越迷糊,他想不出村里到底聽到了什么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