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二個棋子
陽春三月,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午時三刻,繾綣濕云再次橫跨在梅城上空,雨煙彌漫,將遠近的酒館交織入畫,格外耐看。
此時,有人打傘走入這水墨畫里,踏碎了一地春色。
谷雨撐著傘小心翼翼的避開孩童隨水放逐的蘆葦船,一步一步的奔向古渡頭的那家酒館。酒館里的人不多,但卻已是城里最熱鬧的一家,接待的大多是剛下船的伙計還有固定的老顧客。
比如,谷雨的阿爹白秀才就是其中之一。
“周叔,來三壺清酒,要醇一點的?!毙」媚餃\栗色眼眸里綴滿靈動純真,明眸皓齒,拎著半濕的紅裙擺,沖著掌柜輕聲吩咐道。
“谷雨丫頭又來買酒啦?”頭鬢斑白的周掌柜大笑一聲,轉身就瞇著眼進酒窯里取酒。還不忘打趣幾句:“白秀才今個兒怎么舍得這么破費???”
白秀才雖是城里唯一的教書先生,平時里得到的銀兩卻全用來給谷雨置辦吃穿,自個兒是半點不舍得花。
一件褪了色的外衣愣是讓他穿過了春夏秋冬。每當有人調侃他時,他也只會一拂衣袖,大大方方得戲稱自己是“兩袖清風”。
還不等谷雨開口,周圍的老人先笑著接了茬:“咱們的小谷雨要被接到京城去啦,前天晚上剛來的人。”
“哎呦,”周掌柜甕里甕氣的聲音從酒窯里傳來,“那感情好啊,京城可比咱們這不知名的地方好多了。說不定還能尋到個好人家?!?p> 十二歲的姑娘家面子薄遭不住大家的調侃先自顧自的臉紅了,最后還是在周掌柜要免收酒水錢的話茬中逃離的。谷雨回到家時,恰逢喪偶的白秀才剛好做完飯菜,便招呼到了一起。
三杯兩盞下腹,白秀才頹自醉了,手中的折扇一下一下的拍打著大腿,春風吹起他被頭發遮住的半邊臉,露出丑陋的傷疤。
聽前天晚上從帝都來的長輩說,阿爹原是京城人。
家世顯赫、博學多才、相貌俊美,但凡是符合貴家公子的點綴詞都能在他身上找到安放之處。但偏偏就是如此的風姿才子卻喜歡上了自己從人販子手中救下的漁女,甚至不顧一切地帶她走,安家在梅城。
“那他們沒有回去過嗎?”
“沒有,”那位白頭長輩搖搖頭,“你父親發誓與白府決裂了,他那被自己親手劃傷的臉就是證明?!?p> 不知過了多久,谷雨枕著石桌睡了過去。耳邊突兀的傳來阿爹的聲音,溫柔又憐惜:“囡囡啊,你不曉得那京城,是會吃人的啊?!?p> *
“所以,請將這把劍賜予臣女吧?!?p> 身后三省尚書令皆一鏗鏘,滑倒在地。
這是她今晚要贏得的第二個棋子——
君王的信任。
白谷雨不顧四周人或驚恐或訝異的眼光,目光如炬的直視圣上的面容,孤注一擲。
“轟隆——”傾刻間,雷聲爆炸似的轟響,閃電交加,殿內猛然一白又剎那轉黑,煞是嚇人。
在這電閃雷鳴的時刻,白谷雨看見顧有懷從龍椅上走下來,命人將鑲玉青銅劍拿回來放至他手里。
他一路向白谷雨走來,劍尖滑過地面,摩擦出簇簇火花。
氣氛一致達到冰點。
楊鈺咬緊紅唇,那涂了鮮紅蔻丹的細長指甲深深的陷入掌內,一時之間竟讓人分辨不出是鮮血還是蔻丹。
白谷雨看著皇上攜劍向其走來,單薄的身軀在飄搖的春夜雷雨中安穩如山,任其風吹雨打。
“這把劍是朕征戰七國時從未離身的佩劍,傳說是由歐冶子和干將兩大劍師聯手所鑄,雖為簡樸但鋒利非凡,飲過契丹血,咽過南奴氣,屬實刀劍無眼?!?p> 顧有懷細細撫摸著劍身身上無數條裂痕,那都是他艱苦歲月的烙印。
“但是如今我大魏安定,它已無用處,塵封也只是辱沒了其昔日的輝煌。你若想要,那便給你罷?!?p> 隨同鎬州一起。
白谷雨聽到這,只是輕笑了下大謝皇上成全美意,隨即伸手便要去接。
還未觸及劍柄,西南角落里便沖出一人,顧不及行禮,以頭重重扣跪于地。
“定遠候府嫡女楊鈺,今日狀告科舉探花郎白谷雨?!?p> “這——”
全席嘩然,這定遠候幺女好大的膽,竟敢當著圣上的面狀告剛剛任職的探花郎。
西南角落里其余國子監弟子皆提心吊膽,這嬌蠻女人平日里欺辱他人也就罷了今日怎么敢擺到皇上面前來。
當事人白谷雨嘴角的笑并沒有落下,她的好表妹果然來了。
“狀告何事?”
顧有懷斜眼看向深跪的楊鈺,并未惱怒。
楊鈺跪于大殿中央,聲音雖顫抖卻有力:“白谷雨素來與外族來往密切,私下勾兌,前些日子更是伙同外人劫了京城鏢局運往邊境的軍糧,棄我大魏士兵于不顧。她愧對圣上,愧對大魏。而且——”
她喘了口氣,對上白谷雨波瀾不驚的眼眸。她清晰的記得那年這個回京不久的表姐,在國子監,當著她的面用一種湖里生長延伸出來的、詭異的白冰殺害了數十人,皆是貫穿咽喉而死,恐怖至極。
她咬牙惡狠道:“現如今的白谷雨根本就不是白家嫡女,她根本就是一個妖物,蠱惑人心的妖物!她沒有資格受任任何官職!”
聽其所言,眾人大驚失色,這楊鈺莫不是得了失心瘋,竟敢在天下人面前妖言惑眾誣陷他人。
“說完了嗎?”
顧有懷攏了攏厚重的龍袍,終于在眾人面前展示了今夜最為明顯的情緒,只不過,是怒氣。
“那便由朕來告訴你,她為何有資格,鎮國公府為何有資格。”
楊鈺不明所以的抬頭看向面前這位九五至尊,在迷茫懵懂中聽到這位聽狀人是如何一字一句砸下,砸碎她長跪于此的訴狀。
“老鎮國公是我大魏最忠誠的開國將軍,鎮國公府是我大魏背地里最大的皇商,受朕指令與他國往來交易,也受朕的命令暗中護援軍將。”
這下不僅僅是楊鈺,每一個不知情的人都被真實消息震的耳朵發鳴,頭腦發漲。
難怪鎮國公府失去所有嫡系男兒依舊屹立不倒于京城,難怪白家人每日與異族商人舞姬糾纏不休卻無人敢參奏。
原來是背后有如此雄厚的財力,以及君主的勢力。
在眾人感嘆之際,無人察覺酒座旁自我暗嘲的白谷雨。
白家富可流油不假,但是背地里也引來了多方窺伺。白家有君主支持是不假,但那也只是受困于人的試探,并未得到真正的信任。
所以她今日才會站在這里,告訴皇上,白家除了財力還有實力,除了能護援兵卒,也能替君平定四方蠢蠢欲動的暗涌。
“你如今信誓旦旦的抨擊其為叛賊,是想質疑朕也是這江山的叛徒嗎?!”
君王厲聲呵斥,驚得楊鈺扣跪更低,心底發寒。
“臣女不敢,臣女只是根據手下的通報說……”
楊鈺突然停止了,瞳孔里的驚恐無限放大。她又做錯了,這是在間接承認了朝中同僚在相互監視暗探,而且是有關于天子的隱私,這可是君主的大忌。
“通報了什么?”
白谷雨對著她微笑,卻讓她感到渾身生寒。
“到底是楊小姐私人的探子還是說……”
“沒有,絕對沒有!還請探花郎大人有大量,寬恕小女?!?p> 楊鈺咬著牙,從牙縫里擠出了哀求,紅唇硬生生的被咬出了血。她從未像今天這般受辱于白谷雨。
就在她內心煎熬之際,她聽到了那位大魏最尊貴的人,對白谷雨發出了今夜第一個指令:
“竟然讓愛卿今夜如此受冤,那便讓愛卿掌揮其臉吧。”
白谷雨與他人皆是一愣。那可是定遠候府,是京城最盤根錯枝的世大家,其勢力滲透大魏上下。
白谷雨看著皇上掩蓋在十二根旒珠后,意味不明的眼神,最先反應了過來。
這是對她的第一個考驗,敢不敢在天下人面前折損定遠候府的威風,敢不敢與其他世家為敵。
君王需要的從來不是強悍的勢力,而是對其沒有威脅,毫無勾結,全心全意站在他身后的忠犬。也只有與所有人為敵,才能安心歸順于他。
即便位列人臣,也要在群狼環飼的處境里艱難生存。
白谷雨在春雨黑夜里,粲然一笑。
阿爹啊,這個京城不僅會吃人,而且,從不吐骨頭。
白谷雨舉步向楊鈺緩緩走來,楊鈺嚇得跌坐在地上,頭上珠釵搖晃不止
瘋了,這個野丫頭瘋了,居然想打她。
“野丫頭,你敢動我試試……”
“啪——”
巴掌落于臉上的清脆響聲在大殿內響起。
白谷雨眼里噙著笑,笑里是化不開的千年寒冰。她本就是聲名狼藉,又何必在乎多一條污名。
楊鈺被這一掌徹底打懵了,半響才反應過來,回頭便要沖著白谷雨謾罵。
但是她徹底的愣住了,因為她從白谷雨的臉上里看見了昔日里淺栗色的眼眸正在一點點的轉為栗紅色。
是在那個她看見她殺人的夜晚里,一模一樣的栗紅色!
楊鈺顧不得疼痛與惱怒,轉身便要與天下人沖喊:
“她真的是……”
“啪——”
掌揮聲這次響起,伴隨著的是被打之人的昏厥。
白谷雨在四周皆是呼救聲與驚異聲中,揉了揉手腕,栗紅色的眼眸在無人察覺之處誘發著詭麗的光:
“還是這種感覺好啊。”
皇城外雨漸停,白谷雨從宮門里走出,離開了這場荒誕的鬧劇。
一抬頭便看到城外依依楊柳樹下,藍衣少年撐傘斜倚在樹旁,清風朗月。
蘇承墨依舊含著小狐貍般的笑,將繪畫著紅梅的油紙傘往她的方向一打:
“來接你回家了?!?p> *
東宮深處,多年仿佛未見活人氣息的宮殿內,此刻被唯一的主人砸了個杯盤狼藉。
“她怎么會去鎬州?!”
她應該去的,是揚州才對。

不歸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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