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厲壓下心底的異樣,繼續往前走。
走著走著,身邊一個虛掩房門的小間兒里突然傳出動靜。他飛起一腳踹開房門,房頂上的茅草土灰掉了一地,一個滿臉驚恐的獨眼老漢跌下了床。
曹厲一臉嫌惡,拍掉身上掉落的干草,繼續往前走。
夜色漸漸落了下來,周圍開始昏暗。他把刀橫在胸前,心里那根弦繃緊,開始疑惑他的弟兄為何遲遲沒有跟來……
猛地,身后磚瓦掉落,他立即轉身揮刀,卻見一只胖貓一躍而下,舔了舔爪子,晃悠晃悠走了。
原來是貓……
他吐了口氣,收刀回身。
一張淌著血的人臉霎時出現!
那臉上眼球充血突出,舌頭半吊,和他鼻尖挨著鼻尖,喉嚨里咕嚕咕嚕的,血沫流滿衣襟。
他駭地一退,緊接著利刃破風而來,他躲閃不及,堪堪偏過頭去,鋒利的刀刃釘入左肩!
危急關頭,他狠下心使勁往前一沖,刀鋒一轉割下一塊皮肉,痛得重心不穩,踉蹌一下撞上那尸體摔倒在地。
偷襲者身量頗瘦,扯了塊衣襟蒙面,只露出一雙細長微挑的眼睛,目光凌厲。
曹厲艱難起身,正要提刀沖上前去,卻被人撞了滿懷,再次跌倒在地。
他急忙揮刀連刺,可懷里那人卻沒有聲音,身體還在可疑地抽搐。曹厲終于覺察出不對,抬了那人的臉借著光一看,這分明就是他的手下!
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曹厲猛地看向前方,只見那人扯了面罩,露出一張熟悉的臉。
“蘇——”
話沒有說完,在他瀕臨死亡前急速擴張的瞳孔里,映滿了近在咫尺的寒光。
天色暗下來,暮色籠罩了整個大地。
蘇禾從曹厲的胸口拔出短刀,有些力竭地倚在墻上。對面的茅草頂上還有另一具尸體,血順著草尖滴落,不一會就在地上聚成了一汪,又曲曲折折流到了其他的地方。
她后背被劃開了一道口子,血已經有點凝固,一動就是扯著皮肉的痛。
蘇禾緩了片刻,深吸口氣彎下腰,把面罩撿起重新戴好,然后拖了兩具尸體,往這破院的深處走去。
在這破院的最里面,有處難得的空地。這是蘇禾在擊殺另外三人時發現的地方,它藏在了這些小間兒的最里面,等閑不會有人來。
這里堆著土堆石料,還有幾把鐵鍬,想來是人牙子還沒來得及蓋起的小間。蘇禾拾起鐵鍬,在離那些小間半尺的地方開始動手,準備掩埋尸體。
她搜走了這些人身上的物件,又挖了個極深的土坑,把四具尸體疊放,盡量不要占用太多空地。等她停下手里的鐵鍬喘口氣的時候,一抬頭,正對上前面敞開的門里一個小孩靠坐在床邊,青白著臉,眼神空洞地望著屋外,身體詭異地僵直著。
蘇禾一愣,手心冒汗。她扔了手里的鐵鍬爬出深坑,抽出短刀走了過去。待到進了小間兒里,就見小孩的身上布滿了青紫和尸斑,顯然已經死去多時——
這是個粉飾太平的亂世,常年征戰早已經把曾經繁盛的國家耗干。幾街之外,是人潮涌動川流不息的茶馬互市,而在這些燭光燈影照不到的夜里,隱匿著這樣一群活著的死人。她們來自大成的各個地方,倒賣、拐騙讓她們遠離家鄉,她們是千千萬萬個在戰亂中無處依靠的百姓的縮影,在這個王朝的其他地方,在北部被異族侵擾更為嚴重的地方,又有多少人死在了無人知曉的夜里?
她忽而覺得荒謬,一下子想起了小時候爹爹教她背過的文章:
“……仁義充塞,而至于率獸食人,人將相識,謂之亡天下。”
這樣的一條窄巷,這樣的一處牢籠,這些被困在一個個小間里,或跪或癱、麻木活著的人,跟這個披著仁義道德的皮內里卻爛了根的王朝荒誕的共存,倒叫人分不清虛幻和現實。
她深深吐了一口濁氣,退出這逼仄惡臭的小屋,輕輕掩上了門,像是把那層爛了里子的人皮蓋回了原處。
等到月亮爬過了頭頂,蘇禾終于踩實了土。她把手里鐵鍬扔到一旁,抬起胳膊抹了把臉。
已經到了四月,頭頂月亮彎彎,蘇禾喜歡看月亮。
每個月,月亮都由缺變盈、又由盈變缺。初一的月芽人們是看不見的。接著就是“上峨眉”,一輪瘦月高掛天空,然后是“上弦”、跟著是“凸月”、“望日”,直至最后的滿月。月月如此年年如斯,晝夜交替四季輪回。
歲月不居,時節如流。這大好的年華啊,就當縱馬長歌于這廣袤世間大醉一場。人生不過幾十載,晝夜苦短長,何不秉燭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