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午飯，小正就回房里拿出周記本，把老爺爺說的故事寫了下來，一邊回想一邊寫，有的地方忘了，用鋼筆敲敲自己的腦袋，又能想起來了。修修改改填填補補的，鋼筆吸了好幾次墨水才寫完，足足寫了五面紙。小正看看墻上的鐘，寫了三個多小時。看看窗外，雪早就停了，晚霞漸散，暮色將合，已是黃昏時分。

　　吃晚飯的時候，小正和父母講了那個磨剪子老爺爺的故事。

　　程國平給小正碗里夾了一片醋溜白菜，“所以講啊，你要向老爺爺學習，學習老爺爺這種為國家為人民奉獻了一輩子的偉大精神。”

　　小正使勁點頭，“我以后也要當兵！我要保衛國家！保衛人民！”

　　“好，我支持你，當個人民子弟兵，為人民服務！”

　　“為人民服務！”

　　林秋園給小正碗里夾了一塊紅燒肉，“當兵很辛苦的，天天都要訓練，一天下來一身汗，有時候還會受傷，你不怕嗎？”

　　“這有什么好怕的，我不怕！”

　　林秋園笑了笑，“要是叫你去打仗，你會去嗎？”

　　程國平也笑了，“你這叫孬子問題，那肯定要去嘜。”

　　小正也使勁點頭，“對！我肯定要去！我要像那個老爺爺一樣，沖在最前面！我要把敵人全都殺掉！”

　　林秋園眼里的笑意被憂傷層層覆蓋，又給小正夾了一塊肉，“對，就該這樣。”

　　程國平拍拍小正的肩膀，“小正，你可曉得我為么事把你起名叫程小正？”

　　“你講過的啊，因為做人要正直，要做個堂堂正正的人。”

　　“對，做人一定要正直，爸爸媽媽不要求你當多大多大的官，也不要求你有多大多大的成就，但是，我們要求你一定要做個正直的人，做個堂堂正正的好人。不管以后你做什么工作，當兵也好，當官也好，其它什么工作也好，一定是要為人民服務，為國家服務，這是我們對你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要求。”

　　小正站了起來，敬了個還不太標準的軍禮，眼神卻是無比堅定，稚嫩的臉龐在橘黃色燈光的籠罩下，涂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芒。

　　晚飯過后，小正照例去街對面五金店找顧老頭下棋解悶，小正踏雪穿過后院，臥室房門開著，顧老頭已在屋里擺好棋盤，笑瞇瞇地等著他了。

　　小正也跟顧老頭講了一遍磨剪子老爺爺的故事。

　　顧老頭嘆了口氣，“雨眠老兄，我也認得伊個，老宋伊一輩子，著實蠻光榮個，我到過伊屋里廂，前頭幾年徐鎮小學搞愛國主義教育活動，辦講座，就拿老宋請得去講話，我搭副校長一道上門拜訪伊個，就勒鳳凰老街那塊地方，彎彎繞繞個巷弄里一個兩進小院里，伊家門頭上向掛哉三塊匾，兩塊是光榮之家，還有一塊比較舊，寫格是國家柱石，我都好幾年嘸沒去過哉，但是時至今日我還記勒清清爽爽，金臘臘個光榮牌匾，好講是滿門忠烈哉！

　　“那個愛國主義講座，本來是計劃嘞大禮堂里廂搞個，老宋搭我講，地點改一改吧，到操場上去講，愛國主義教育嘛，就要在國旗下頭搭小孩子們講故事，阿拉尊重伊個意愿，陽春三月，也勿熱，小囡伲也蠻歡喜聽伊講那些打仗個故事，我記得伊剛開頭格辰光講哉一段話，‘俺年輕哩時候去打過仗，立了點功，不過俺可不算是啥老英雄，不要這么稱呼俺，俺那些戰友們，那些可親哩同志們，他們十幾二十歲哩年紀，風華正茂，青春大好哩時候兒，就犧牲到戰場上咧，為國家捐了軀，他們才是真正哩英雄啊！’”

　　顧老頭喝了口茶，閉目回想了一會兒，繼續說道，“我搭儂講，前頭兩年，格辰光是冬天哉，我陪哉老宋到市肚里虎丘區那個烈士陵園去，坐公交車去格。阿拉把那些烈士帶哉幾瓶好酒，還有采芝齋脆松糖。老宋講交關烈士犧牲格辰光儕還是十幾廿歲個小囡呀，就把伊拉買點糖果吃吃。回轉個路上也還是坐公交，坐勒阿拉前頭是個年輕人，伊胸口頭有一袋山竹，路口轉彎格辰光，掉下來一個。老宋一記頭就撲過去哉，一記頭就把那個山竹捏勒手心里，撲嘞地浪哉。車子浪個人儕嚇著哉，我連忙把老宋扶哉起來，老宋講伊以為那個是手榴彈呢，還把車子浪個乘客伲彎腰鞠躬，講嚇著恁伲哉，乘客伲剛開頭還笑，聽到伊講以為是手榴彈，就儕懂哉，儕弗響哉……”

　　小正低著頭，眼里淚光閃爍，很久都說不出話來，蒼猊和蒼虬坐在小正腿邊，也垂首靜默。顧老頭嘆了口氣，遞給小正一張紙巾。

　　小正搬開椅子站了起來，走到顧老頭身邊，像模像樣地敬了個軍禮，“我搭你講，我程小正以后也要當兵，我要當中國人民解放軍！”

　　顧老頭愣了一下，隨即神色激動，扶著桌子站了起來，摸著小正的頭，“好啊，小正，好，中國人民解放軍！蠻好，有志氣！”

　　“你也支持我當兵嗎？”

　　“我當然支持，我非常支持！小正，儂能有介樣式個志氣，我交關開心，我也交關驕傲！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小正又是敬了個軍禮，顧老頭哈哈大笑，攬著小正走到書桌邊上。桌上擺有三部古籍箋注，是清代文學家朱鶴齡所著《杜工部詩集輯注》和《李義山詩集注》，以及近代歷史學家鄧廣銘先生所著《稼軒詞編年箋注》。

　　“小正，來，搭我研墨，我寫幾個字把儂。”

　　顧老頭鋪開一張玉版生宣，從紅花梨筆架上取出一支羊毫筆，看了看桌對面低著頭認真研墨的小正，滿心歡喜，潑墨揮毫，即興寫下了四個遒勁剛健的行書大字，然后捧起宣紙，遞給了小正。

　　小正雙手接過，垂首細看，不是別字，正是:

　　“少年壯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