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昕陽令

買櫝還珠 第五節

昕陽令 加加有本難念的經 3311 2021-03-12 15:19:02

  轉眼間入了冬,北境的第一場雪已措不及防落了下來。

  這一日無風無雪,暖陽高掛,不遠處白雪皚皚的隴山橫貫千里、高聳入云,盡顯凌人之巍,映著山腳下的渭水涓涓流淌、柔美婉約,環繞著這一處一望無垠的馬場。北地盛行蓄馬,自戎國昭令設牧監、養官馬、農牧并舉之后,馬政尤是興旺,各地大大小小牧苑總共有三十六處,馬場大都闊達,各間不下千萬畝,馬匹在其中阡陌成群。這個馬場是隴山邊坡之下最大的一處軍馬場,戎主常親臨此地閱兵之外,也愛帶兒女來行宮小住,賞玩馬駒。馬場夾于隴山、渭河之間,堆著金黃澄亮的牧草連綿不絕,閱兵臺上旗幟獵獵飛揚,專為戎主屯兵馴馬戍邊,堪為控扼用兵要塞。馬場里養著青藏馬、蒙古馬、大宛馬、頓河馬、河曲馬和白章馬等各式名種,春季繁花盛開、夏季綠草如茵、秋季萬馬奔騰、冬季千里冰封,朝臣們也樂得自帶家眷不時過來玩樂騎射。這些年各國烽煙不斷,到了秋高馬肥之時,馬商們自然也都紛紛不遠千里聚集于此采買駿馬良驥。

  馬嘶長鳴中由遠及近行來兩人,騎在馬上。先前之人便是戎主口中所說的蘇老,蘇老年紀五十余歲,官帽遮不住一頭花白,背脊微微有些佝僂。他原出身潁川蘇氏,蘇家是百年風流的世家大族,因連坐謀逆之禍被隴帝夷了三族,蘇老年輕時候騎射文章俱是一流,北逃出境得了戎主青眼,賜授御馬監,一路升遷為侍中、駙馬都尉、光祿大夫。因為人篤敬忠信,幾十年如一日為戎主馴養戰馬也適得其所,戎主外出也常點蘇老隨侍車駕。蘇老身后催馬之人,騎裝斐然,玄甲皂靴,目若朗星,風神俊秀,正是跟著蘇老一起剛下朝會的衛昕。自戎主探視隔日,衛昕便自請離宮跟著蘇老學習風土人情,奈何他不肯綬官不愿議政,戎主也不相難,蘇老便索性安排了一間別院給衛昕單獨住。小小的院落陳設一概從簡,卻也別致,衛昕天天在馬場練習,馬場里設有箭靶和跑道,兵器架上的兵器琳瑯滿目。

  “隴帝派使臣入戎之事,你如何看?”蘇老勒住馬韁,回首問。

  衛昕知蘇老所問何故。年關將至,隴國突然遣使來訪,戎主指派蘇老安排迎接使團一事,這些日子單校對、勘合、清驗禮物一項就忙到夠嗆,幸有衛昕寸步不離陪著,表書、禮單是他幫著蘇老一起審驗。使團依約按十日之后入境,令人咋舌的是,隴國的禮物近日已紛紛隨車架送達,裝滿各式金、銀、布匹、羊、米、酒……黃金竟有兩萬斤,排場之大誠意之足前所未有,蘇老越看這禮單越疑惑,這禮單……看怎么看怎么像個聘禮單子?

  衛昕略微沉思,垂眼道:“卿豈敢妄斷。”

  蘇老瞥了眼衛昕,鄙夷道:“這禮單哪是隴帝的做派,莫不是專程送黃金來贖你的罷?”

  “螻蟻之命,何敢希求。”衛昕坦然。

  “若他當真來贖你,你歸也不歸?”蘇老翹起胡子瞇起眼睛問。

  衛昕靜默片刻,看著蘇老反問道:“若是蘇老,該當如何?”

  蘇老定定看了衛昕半晌,掀起眉毛瞪起眼睛劈頭蓋腦:“憑什么!戎主心懷天下仁善好施,救我老蘇一命,如今我有官有宅、有妻有兒。他當年屠我蘇家三代,連旁支也不放過,可曾有過半點慈悲心腸!如今去投隴帝做甚,送他再屠蘇家一遍么!”

  衛昕一怔:“這……確實難歸啊。卿失言了,蘇老見諒。”

  蘇老揮揮手也不以為意:“你家中高堂可還安在?”

  衛昕想起母親,咬牙緩緩點頭。

  蘇老觀他神色晦暗不明,知多半有難言心事,也不欲追問。重新握回韁繩,任馬兒馱他慢慢前行,優哉游哉吟道:“算起來離家已三十載,我墳上的草只怕也比你人高了。”他行至半途忽又想起一事,轉頭對衛昕道:“十日之后的朝覲禮宴,陛下欽點你隨行。朝禮回去記得熟記。”

  衛昕聞言,恭順道:“是。”

  “這些天難為你了,看完小黑早些回去歇著罷。事已至此,莫要再動不該有的心思。”蘇老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轉眼人已行遠了。最后一句話尾音長長,漸漸沒了。

  衛昕獨自在原地發了一會兒呆,狠狠甩頭依舊往馬廄行去。圍欄里馬群蔚為壯觀,遠遠望見最邊上一側有一匹油光锃亮的大黑馬,正是愛馬,河谷一役受了些輕傷,被朝陽撿回來后便一直寄養于此。不曾料想馬旁紅澄澄還站著一個朝陽,衛昕看見一人一馬正大眼瞪小眼對峙著。她今日穿了一身紅色的騎裝,襯得臉蛋白嫩,瞳仁清亮,笑容奕奕,身材窈窕,令人無法移開目光。他不動聲色躍下馬,將馬拴在一棵大古柳之下,蒼翠的綠蔭將衛昕的身影半隱于內。

  朝陽渾然不覺,猶自帶著孩子氣的童真高托起一只紅蘋果,在馬兒面前虛晃兩下,脆聲道:“豆包,想不想吃蘋果?”

  大黑馬斜睨頭一眼,對這個新起的名字十分不屑,硬朗得將頭轉向一邊打個響鼻。

  朝陽看著馬兒傲嬌的模樣,不知怎的忽想起了那日不肯就范的衛昕,氣鼓鼓的臉蛋噗嗤一笑,頓時繁花盛開,燦若桃李。而后她靈巧轉了個身,到另一面又高高舉起蘋果在馬兒鼻前揚了揚。馬兒聞著了蘋果香,好奇湊近聞,朝陽快速雙手一讓,換了只手又接著揚揚蘋果。如此一來一回幾趟,大黑馬突然擺頭使勁兒大嘴一張,奪走了朝陽手里的蘋果,“咔嚓”“咔嚓”大嚼,轉眼將蘋果吞食入肚。朝陽滿意得拍拍手,笑聲若流水擊石,甚是好聽。她邊笑邊輕擼起馬兒的鬢毛,大黑馬眼露鄙夷卻也靜靜受著撫摸,舒服得瞇上了眼睛。

  衛昕抱著胸站在大古柳之下看著,不禁啞然失笑。他徑直拓步走去,把大黑馬使勁兒一拽,拉出了圍欄,馬兒傷已痊愈,見著主人高興得不知怎么才好,繞著衛昕嘶聲長吟。衛昕也笑,笑得燦若驕陽,摸摸馬兒的鬃毛碰著了朝陽的小手,他想起剛才她將馬兒當成自己戲耍的模樣,抬起手鬼使神差得輕輕彈了朝陽腦門一下子。

  朝陽不設防驟然吃痛,“哎呦”“哎呦”慘叫不跌。衛昕被唬了一跳,將她抓過來待要細看,她慌忙拿手捂起腦門,身子扭來扭去去擋住衛昕,口中道:“不要。”

  然而已經晚了,衛昕情急之下,一手毫不留情箍住朝陽,另一手拉下她的小手,果見眉心處細嫩的皮膚通紅一片,他嘆為觀止得揶揄道:“殿下確是金枝玉葉啊!”

  朝陽不覺被他攬入懷中,一張精靈般的小臉上大眼中滿蘊著春水晃著無辜神情,伸出手逞兇道:“讓我彈你一腦門試試。”

  衛昕的目光從她臉上逡巡而過,少傾低下頭笑道:“殿下請。”

  她高高揚起手佯裝要彈,看入他深潭一般的漆黑眼眸,吞了吞口水又覺不舍,收回了手,兩只大眼睛水汪汪,表情卻惡狠狠:“且先記著!”

  衛昕低笑一聲,從袖袋里取出隨身帶著的小藥膏,打開盒蓋,抹了一點膏子在她額頭,而后輕柔細致得均勻抹開:“殿下何時來的?”

  她聽話得一動不動,看他這般專注的神情,感覺到他清淡的氣息拂上臉龐,略有些出神,心想原來他的手腕也這般好看,真是腕如紈素。

  “還疼么?”衛昕抬了抬眼,笑意一閃而過,似也喜歡她這般偶爾乖覺的模樣。

  “不疼了。”朝陽老老實實,笑瞇瞇呲牙道,“很舒服。”

  衛昕淺淺瞇起眼眸,似笑非笑低下頭,緩緩靠近她,近得他能聽到自己胸膛里的跳動聲,近得他幾乎能聞見她身上的體香。

  “對了!子卿!“朝陽仿佛聞到危險的氣息,臉紅著大喝一聲。她一手抵住衛昕,一手從取出一團小小的錦包,放入他大掌之中,輕輕掀開錦布,取出一顆里面包著的香丸:”你的香藥該沒了,這是我新治的,你先吃一顆。”

  他看著她,掌心中絲絲縷縷的淡香漫上鼻端,輕輕揮手拋進嘴里,香藥自舌尖一路清涼蜿蜒而下。他忽而想起一事,將頸間掛著的小瓶輕輕扯了出來,把包著的香藥傾數倒入瓶中,用錦布塞住瓶口,展眉笑道:“謝殿下。”

  朝陽又驚又喜,透明的琉璃瓶裝著黃澄澄的香藥,映出了這世間最好看的笑容。

  衛昕內心一陣激蕩,一個翻身躍上了愛馬。

  朝陽呆了一瞬,抬頭見他身手敏捷跳上了馬,跺腳道:“我先喂的豆包!”

  衛昕郎朗笑出聲,調轉馬頭,乘她不備一把將她輕撩上了馬,手牽韁繩看著她道:“這馬認人,我兩次抱殿下上來,它已記得殿下,以后若卿不在,殿下不用喂也可用它。”

  朝陽頗感意外,好一會兒也扯住韁繩,輕笑道:“你肯讓我騎你的寶貝馬?”

  衛昕一噎,覺得自己可能臉紅了,訕然別開眼:“聽聞殿下騎藝過人。”

  她心里汩汩冒著泡,昂起小腦袋得意道:“你敢跟我比比嗎?”

  衛昕挑眉正色:“贏的人,可有彩頭?”

  朝陽回轉身,大眼睛亮晶晶:“輸的人陪贏的人痛飲一回!”

  衛昕聽罷,哈哈大笑,寬闊的胸膛振動著。馬兒馱兩人緩緩行至大古柳之下,他松開韁繩,瀟灑躍上另一匹馬的馬背,夾緊馬肚,落拓回身:“那卿無論如何要陪殿下痛飲一回了。”

  朝陽反應過來,也笑著手握起韁繩,伏低身子,衣裙仿佛如火般燃動起來,帶起一陣香風,大黑馬瞬時在她身下矯捷如風。

  二人在馬場馳騁,一路天曠地遼,野闊云低,分花拂柳,冰雪消融。衛昕覺得內心無比暢快,竟完全忘卻了那些解不開的煩憂,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很久以后他也常常想起那日,原來自己一生剖肝瀝膽,不過只是做對了一件事。原來一顆樹參天而立壯闊如云,是可有千百枝椏指向無數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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