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說,我們的頭頂真的有一座城市?”
關鐘和關靈兩兄妹難得坐在同一側,平時經常拌嘴的兩人卻在提問時表現得默契十足,對面那盤腿坐著的陌生面孔思考了片刻,搖了搖頭。
“我離開天宮之前查閱了一部分信息,天宮應該是由幾十座城市構成的,不過那也是十幾年前的記錄了,畢竟這么多年沒有人居住的城市,一座還是幾十座也沒什么差別?!?p> 那張陌生面孔看上去和關氏兄妹年齡相近,可穿著與當地人甚異,口音也十分奇怪,好在與這位“天人”的交流還算順利,這讓關鐘松了一口氣。
關鐘是在南山遇到這位“天人”的,當時他正在山腰周邊采集石樣,忽然發現這奇裝異服的家伙躺在路邊,一向大膽且好奇心重的關鐘湊近探了探,發現還有鼻息,原以為只是個休憩的同行,沒想到對方睜開眼的一霎那,心中所有預想便全部指向一處。
“這么說,你是最后一個‘天人’了?”
所謂“天人”,便是生活在那座叫做“天宮”的天空城市里的居民,極少出現在大眾的視野里,因此十分神秘。
不過關鐘很快就接受了這番天馬行空的說辭,對于關鐘而言,對方那異樣的眼睛始就足夠令他震撼了。
這是天上的居民才會有的眼睛——書里是這么說的。
“不,我……”
少年的話還沒說完,一個沉穩的腳步從書房里傳出來,拉開門的是一個中年男人。
“先生?!?p> 關鐘和關靈調整坐姿,朝男人行了禮,男人只是“嗯”了一聲,看到了那未曾謀面的少年。
關鐘趕忙起身,說明了事情的前后,男人只是淡淡地應了一聲。
“東西呢?”
“啊、哦,給。”
關鐘愣了一會兒,把一袋石樣遞了過去。
“好好招待客人,就算是天人也會餓的?!?p> 金先生接過袋子,這才又看了少年第二眼,說完后又轉身回到書房。
“他是我們的老師,金先生。這里就是先生的家,我和哥哥自小就住在這里,所以他對于我們也像是父親一樣?!?p> 關靈在一旁悄悄向少年介紹道,少年點點頭,不知為何,他覺得男人很不一樣。
“先生看到你這個天人居然一點都不驚訝,真是奇怪……哎,反正他多半又準備折騰那些石頭了,這是催我們準備晚飯呢?!标P鐘打趣道。
“老師?折騰石頭?”
“金先生不只是一位普通講學老師哦,他是為了進行一些關于天宮的研究,所以才隱居在南山,所以應當算是個研究者吧。”
“金先生有一種很親切的感覺?!?p> 少年坦率地說出想法,兄妹二人竊竊私語道。
“啊?竟然有人會覺得先生親切?!?p> “這孩子八成是沒見過世面,不,肯定沒見過世面?!?p> “不過照他這么一說,我倒也覺得他看起來有點熟悉?!?p> “可是他長得也不像先生啊。”
“也是哦,先生也不是那種水性楊花的人。”
“但為什么會那么熟悉呢?好像在哪里見過一樣?!?p> “是通緝犯嗎?”
“少來,咱們這小地方哪有通緝犯?!?p> 兩兄妹盯著天人少年,少年也不難堪,定定地坐在原地,任憑兄妹倆你一言我一語。
這時候來了一個打破局面的人。
“阿鐘,阿靈,你們今天回來好早啊。咦?這是?”
金先生的兒子——金玄,由于他繼承父親淵博的學識的同時,也學得那番老成的做派,眾人都稱他“小先生”。雖然他較關氏兄妹年長一些,生長卻不及二人來得快,孩提時總跟在兄妹身后,又愛哭鼻子,因此兄妹叫他“小金”成了習慣,也懶得改口了。
他看著陌生人,陌生人也看著他,關鐘和關靈齊拍桌面,站了起來。
“原來少年長得像你啊,小金!”
……
晚飯過后,金玄、關鐘、關靈、天人少年,四人圍坐在客廳圓桌的一角。
“好像回到小時候了?!?p> 關靈感嘆道。
“好懷念三個人趴在地上一頁一頁翻書的日子啊。”
“長大后好久沒有這樣過了?!?p> 金玄略帶惆悵地說道,這位小先生是個很容易被他人情緒感染的人,不,這樣說并不準確,作為聽者的他通常既能被話中真切之意感動,又能驀地引出話外之情來。而小先生的特別之處在于,他從來不會借機將此“發現”回拋給對方,更多時候當成感悟納入私囊、獨自消化。
而關氏兄妹和他完全是兩個極端——
“對啊,特別是關靈,不僅藏了一堆奇奇怪怪的小說,昨天還神秘兮兮地給誰寫信,不知道是哪家的豬那么遭殃被她這顆白菜看上了?!?p> 關鐘嬉皮笑臉地捉弄起身邊的妹妹,關靈毫不示弱地給予了回擊。
“哈?你個偷窺狂不會敲門的嗎?哦~你害怕心愛的妹妹被搶走,吃了一整天的醋之后撈了個天人帥哥回來炫耀吧。嘖嘖,沒有異性緣也不用這樣吧?!?p> “你!”
“我!”
眼見兩兄妹又要拌起嘴,金玄只好收起惆悵,不好意思地嘆了口氣,對天人少年說。
“他們兄妹倆就是這樣,你別見外。”
“不會啊,我倒覺得你們這樣很好?!?p> “呃?我們?”
金玄沒想到對方把他也算進去了。
“用化學術語來說,叫做‘中和’?!?p> 少年在紙上寫下二字。
“所謂酸加堿的中和反應,就像容易消沉的小金碰上吵吵鬧鬧的阿鐘和阿靈,缺了哪一邊,這樣和平的生活就沒辦法維持了?!?p> 三人一開始還面面相覷,后邊也大致明白了。
“不愧是天宮啊?!?p> “那叫‘化學’的東西就是‘科技’嗎?”
“先生有時候也會講這些很難聽得懂的東西呢?!?p> 四人一邊談論著一邊翻書,那是一本上了年紀的厚重書籍,里邊記載著關于天宮和天人的信息,其實包括天人的外觀和習俗、天宮城市的演變和特征,也包括一些科技的介紹,但講解原理的內容并不多,這座建立在云頂的天宮與千里之下的地面之間相關歷史淵源少之又少,只有寥寥幾個“某年某地疑似天人現世”等的記錄,其中推斷大多是各執一詞的構想,不足為證。
金玄深吸一口氣,神情有些恍惚。
“原來真的存在啊。”
夜間深,客廳的燈火亮著,書房里也是如此。
“真沒想到能見到天人啊?!?p> 天人少年被三人輪番打量著,像是一尊流落的罕見文物。
“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叫我‘羲’吧,這應該是我的名字?!?p> “應該?只有一個字?”
“在休眠艙里醒來時,看到我的艙里寫著這個字,所以也不確定這是不是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
“我和關靈也不認識自己的生父母,名和字都是金先生給起的?!?p> “名字這種東西只是個稱謂而已,把人與人聯系起來的可不是符號?!?p> 名叫“羲”的天人少年如是說道。
金玄不禁多看了這位結識了不到半日的天人兩眼,先前關氏兄妹的起哄并非瞎鬧,他愈發覺得,羲不僅是長相與自己相似,性格言語也是大同小異。
“那么,”金玄暫且將之擱置,清了清嗓子說,“另一個艙里的女子,叫做‘望’,沒錯吧?”
羲瞪大眼睛,無言示意對方繼續說下去。
“你們看?!?p> 金玄指著書里,“日御謂之羲和,月御謂之望舒”,取一字即代之日月、陰陽,從這點看來,地面世界和天宮的文化在某些地方是共通的。
“可是,她叫舒?!?p> 金玄的手滯留在半空。
“哎呀,怎么說也猜對了性別嘛?!?p> “只差一半就對啦,不愧是小先生。”
一旁的兄妹的揶揄讓金玄耳朵有些發紅,好在他也不是那種死要面子的學究,一聲習慣性地輕咳便帶過去了。
“舒,應該是我的姐姐吧,我正在找她?!?p> ——羲這樣說道。
“姐姐?”
“我醒來的時候,她就趴在艙邊看著我。”
“你們呆在那個什么……休眠艙里多少年了?”
“二十年?!?p> “你怎么知道的?”
“艙里記著時間,我和舒艙里的時間都顯示是二十年?!?p> 地面三人組懷著難以置信的震驚心情相互對視,一時間也理不清主次,接二連三地發問道。
“可阿羲看上去沒有二十歲吧?”
“你沒有蘇醒前的記憶嗎?”
“沉睡了二十年后蘇醒?”
“為什么要休眠呢?”
面對三人組的疑問,羲歪歪頭,簡單地回答了三個字——“不知道”。
即便是誕生于天宮,他也實在不了解,據他所言,他們蘇醒后,沒有在天宮看到過第三個人。
“那你為什么要離開天宮、來到我們地面世界呢?”
“我和舒在天宮生活了一年”
“一年?那羲現在不就是二十一歲了嗎?怎么看都比我們小一些啊?!?p> 關氏兄妹尚在襁褓時便被金先生收養,同年金玄出生,且不久前才過完十八歲生日。
“也許是天人顯得比較年輕吧?!?p> 眾人暫且只能暫時接納關靈的猜想。
“我們在天宮轉來轉去,到后邊舒也膩了,她天天就呆在圖書館里,我沒辦法,也只好陪著她?!?p> “怎么覺得你很不情愿的樣子……”
“當然啦,又不是每個人都和小先生一樣嗜書如命。”
關靈撇撇嘴,自然而然地站到了金玄的對立面。
“不過,正因為這樣,我們在一年里學會很多種語言,還有不少自然學科的知識,這些都是舒要求的,現在我好像明白她為什么要那么做了?!?p> “為什么?”
“因為不久前,她毫無征兆地離開了天宮?!?p> 不言而喻,學習了大量知識的舒獨自來到了地面世界,羲此番行程的目的便是追尋她。
可舒的目的又是什么呢?眾人對此莫衷一是。
“你們真的是飛下來的嗎?”
“對?!?p> “哇!怎么飛的?怎么飛的?”
玩心極重的關氏兄妹又整齊地發出了足以吵到金先生的響亮呼聲。
“教了你們也不會啊,這是基因里的氣流操控力?!?p> 羲勉為其難地向兩兄妹展示了浮空的技術,金玄在一旁也難免乍舌。
“嗚哇哇哇哇,真的飄起來了!”
“快告訴我們訣竅,不努力看看怎么知道呢。”
“要是你們有這份韌勁在我的課堂上就好了?!?p> 不知何時,金先生拿著吃完的碗筷走出了書房,那是金玄送進去的。他冷冷地看著上下撲棱的關鐘,對方正以高難度的動作僵在半空中。
“對、對不起!”
金先生懶得搭理他,徑直坐到了羲的對面。
男人的表情與其說是沉默的陰郁,不如說是超然的淡薄,這位在他面前的天人仿佛的是一個再也普通不過的客人罷了。
“吃的可還習慣?”
“很久沒有吃到這么好吃的東西了,謝謝你們?!?p> “那就好。”
“先生您了解天宮嗎?聽阿鐘他們說,這本書就是您編寫的?!?p> 羲全然無怯地和這位具有強大氣場的中年男人對視。
“是的,我在從事天宮的研究,這幾個家伙是我的學生。”
“您要研究我嗎?”
“我不做人體研究?!?p> “那我能幫到您些什么嗎?”
“什么都不用,你在地面世界的日子過得開心就好?!?p> 簡短地吩咐了句“入夜了,早點休息”后,金先生便折回書房,他嫌有時麻煩就索性睡在書房,這樣的生活方式隨席下三人能夠自理伊始越發放任。
“難得見到先生那么熱情?!?p> “熱情?”
“你是不知道,先生一貫對訪客不聞不問的,就算是地都派人來,他多半也不給好臉色?!?p> “哦?!?p> 一旁的金玄咬牙錘了錘手掌。
“小金,怎么了?”
“沒什么?!?p> 金玄心里盤算著,該如何將那個問題向父親問出口。
……
最近,金玄和父親的關系有些緊張。
這份緊張起源于一場不大不小的爭執——關于“家庭”的話題。
金玄從來不違抗父親的吩咐,金先生亦從不對自己的兒子講大道理——他把親歷親視作最好的傳授,父子之間并非無話不談,也不至于相對無言。自從金玄從羲那里聽到了“中和”的理論,他便試著形容父子倆的關系,顯而易見,他們無法“中和”。
“那父親就和我一樣……不對,按時間先后,應當是我和父親屬于同一類物質。”
也許在很多人看來,親人就是親人,生來如此的事情沒什么研究價值,但對于天性愛鉆牛角尖的金玄而言,往往是世人懶得思考的東西更有價值也說不定。他一直抱著這樣離群的念頭活到了十八歲。
然而,在金玄的十八歲生日這天,他卻因這份執著而惹出了煩惱。
那天關鐘和關靈都出了遠門,父子在黃昏中對坐而席。
“家里好空?!?p> “何謂‘家’?”
“檐之下謂‘家’?!?p> 金先生搖搖頭。
“您、我、關鐘、關靈謂之‘家’。”
又搖頭。
“親人所在謂之‘家’?!?p> 還是搖頭。
“不解?!?p> “天下,地上,謂之‘家’?!?p> 金先生正色。
“從今日起,你便成年,夫立天地間,一言一行合不過二,仍需三思?!?p> “是?!?p> “知之為何?”
“為天地之大家,亦為親友之小家?!?p> “嗯?!?p> 金先生嚴肅的表情略微舒緩。
“但是父親,我有一事不明。”
“講。”
“無家之人,活之為何?”
“有天有地,何言無家?”
“天地雖有,無所依憑,是謂無家?!?p> 先生不言,小金便繼續將十數年之所思傾倒而出。
“鐘靈兄妹被棄于山野中,是父親您收養了他們,您便是他們的依憑;母親生我時去世了,您就是我的依憑。我們受您教誨,奉您之命奔走四方,家雖然偶爾空蕩,總有坐滿的時候。可要是有人生來孓然一身,縱然天地廣闊,卻單有去處,無歸處,那人也算有家嗎?”
金先生還是沉默,夕陽落得很快,他消瘦的臉龐久久陷入黑暗里,當他抬起頭時,金玄覺得自己的父親好像蒼老了很多。
“那么,終焉,便是歸處?!?p> 金玄說不出話來,目送著父親走進書房。
這是他與父親交談的方式,也是至今為止父親最后一次和他正兒八經的對話,這就是金玄十八歲的生日,對他而言糟糕無比的十八歲——他好像惹父親生氣了。
事實上,他也不敢確定父親那番模樣到底是否是生氣,因為金先生極少在他們面前流露感情,見到羲時,那般近乎冷淡的待客吩咐已經算是極為罕見的現象了。
可如果不是生氣,又是因為什么原因使這對父子陷入沉默呢?
“阿靈,你說我該怎么問出口啊?”
“啊?你真的要問先生?”
“不問他我們就沒法知道?!?p> “那要怎么問?‘舒和羲為什么會被禁錮在休眠艙里二十年’、‘舒離開天宮去了哪里’、‘為什么我和羲長得很像’?”
“唔……最后一項從各種意義上來說都不是個好問題呢?!?p> “對吧,雖然先生是天下數一數二的學問家,但他也不一定什么都知道呀。”
關靈一貫起得很早,就算是她那樣爽朗的女孩子,出遠門前也是需要花很多時間在打扮上的。而金玄則是心事重重,天一亮就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了。
第三個醒來的是睡在客房的羲,昨夜的讀書會在金先生離去后不久也隨之結束,睡眠時間理應是充足的,可還是有人……
“真是的!那個家伙……”
關靈在收拾好行囊后,怒氣沖沖地走進了她哥哥的臥室,緊接著傳來一陣吵鬧的折騰聲。
“喂喂喂……你這丫頭,干嘛扯我被子!”
“你還要睡到什么時候啊,大家可是都準備好了,等著你了?!?p> “吃的帶了嗎?要不你再去檢查一下吧,啊哈?!?p> “哈?剛才都已經過來叫過一次了,你換了衣服又……”
金玄早已習慣了這番場景,沒想到羲卻走了過去,低聲和兄妹倆說了些什么,不一會兒他們三人便安安靜靜地出來了,這讓金玄大為好奇。
“沒想到兩兄妹的清晨劇這么早就結束了。”
“怕吵到金先生嘛?!?p> 關鐘不好意思地摸摸頭。
“羲說金先生不久前剛睡下。”
“哦?羲怎么知道的?”
“我能操縱氣流,自然也感知得到,現在書房的氣流變得很平穩了?!?p> 羲理所當然地說道。
……
今天是地面世界所有國家的節假日,對于金玄而言,前往“地都”的道路并不陌生,不如說這些年的往返交通反倒讓他心生厭倦了。不過今日比較特殊,因為他身邊的伴侶由拖著稻草的驢與馬更換成幾位同類的少年少女,他想,這個世界不乏喜歡躺在稻草上仰天沉思的旅人,而即便是他們這些人,也同樣鐘情于與青春同行。
“今天是什么節日來著?”
外鄉人羲問道。
“日傾節,準確來說,真正‘日傾’的那天在兩天之后?!?p> “日傾?”
“你們天宮沒有節日嗎?呀,不對,應該說,你沒在圖書館里看到過關于節日的記錄么?”
“雖然天宮也有一些節假日,我和舒試著過了一過,不過沒有預想中那么喜慶、隆重,過和不過,日子還是照樣過?!?p> “不能這樣說嘛,明天的這個時候就到地都了,到時候四面八方的朋友都會來,咱們可以一邊享受日傾節,一邊打探你姐姐的消息。”
“這是我們地面最大的節日哦,包準你對節日有改觀,啊,說不定正好能碰上你姐姐呢?!?p> 關靈從一旁插話,關鐘瞪了他一眼。
“你呀,別又像小時候那樣亂跑跑丟了。”
“喂,別說得你沒份一樣,咱倆一起丟的好嗎?”
“還不是你慫恿的?拉我去看動物霄燈,跟我打包票說一定能找到路,結果讓小金他們一頓好找。”
關靈吐了吐舌頭。
“是啊,我那時還是第一次看到父親慌張的樣子?!?p> 金玄回憶起那時的情形,比起他的手被父親緊緊攢著的知覺,父親無頻率的步伐和故作鎮定的神情留給他更深的感觸,講句不厚道的話,托關氏兄妹走丟的福,他才有機會看到這樣具有人情味的父親。
只不過自從那次之后,他們幾人便再也沒有一起到地都參加過日傾節,父親也再沒有牽過他的手。
一路上,他們聊著長大之前被金先生帶去的各種旅行,談笑間已經行過很多路。途中遇到了各式各樣的人,還有一隊自稱是地都派遣歸來的“飛行器研究小組”,令羲頗感意外。
是夜,羲一行在一片小湖邊生火落腳,距離地都已經不遠了。
“月色真好?!?p> “日傾前的天氣總是很好的?!?p> “對了,日傾到底是個什么?”
羲這才記得發問。
“是一種自然現象啦,要先說說地都——也就是我們地面中心城市、最大的城市,只不過那里越靠近城中央越昏暗,有時候冬季的白天都需要點燈呢。”
“哦?”
“不像南山,四季都有陽光?!?p> “對啊,還是我們南山天氣好?!?p> 不知是一天舟車勞頓疲累了,還是倒影在湖中的蕩漾明月使然,今夜關靈難得接下了哥哥的話茬,與他并肩靠坐在篝火旁。
“至于日傾啊,那可神奇啦,就是一剎那間,正午的日光突然從地都上空傾灑下來,正正落在城中心的圣像周圍,原本在黑暗籠罩下的圣母像沐浴在陽光下,好像真的要揮動翅膀飛升了似的。好美好美,直到現在我還記得清清楚楚。”
“是嗎?我就看到了騎在我背上的某人的口水滴到我臉上了而已。”
“不是說好不提了嘛!”
“哈哈哈?!?p> 兄妹倆的晚間劇場還是照常出演了啊,金玄心想。
“是極夜么?”
羲突然問道。
“咦?”
“晚上呢?天上會不會有很絢麗的光?”
“晚上……倒和南山那邊沒什么差別呢?!?p> “那應該是地都特有的自然現象吧?!?p> 羲如是說道,金玄卻搖搖頭。
“不,這應該不是什么自然現象。”
一直托腮的金玄像是決定了什么似的站了起來。
“我一直以來都有一個猜想,直到遇見羲,幾乎可以認定我的猜想就是對的——關于日傾和天宮?!?p> 三人的目光疑惑地望過去,金玄在父親的課堂里充當的角色不僅限于學生,有時甚至能代父親授課,因此即便是性格內向的他,練就了被各式各樣的眼神注視也不會顯得慌張的本領。不過他從不把這些東西當成“本領”,用他的話來說,這只是一種“補全”罷了。
況且他現在非常有底氣。
“羲。”
“嗯?”
“天宮的底端是云嗎?”
“不,就是和我們腳底一樣的結實地面?!?p> “建筑也是起在地面上的吧?”
“大部分是,不過也有少數利用磁懸浮技術構建的空中建筑?!?p> “啊、嗯,所以說,我認為地都周邊之所以終年昏暗的原因……”
“陽光被擋住了!”
兄妹倆異口同聲地說出了答案。
“沒錯,可是還有一個問題,為什么會產生日傾呢?”
“唔,會不會是中央有大漏洞?也不對啊,如果是這樣,也不至于一年才有一次。羲,你知道嗎?”
天人搖搖頭。
“還有,天宮究竟是如何建立起來的呢?世界上為什么會有天人?他們又為什么會去往天空生活呢?”
金玄緊緊盯著這位與自己長相極似的天人。
“羲,你對我,對我們,對全人類都很重要?!?p> 一瞬間,天與地之間好像沒有了界限,湖中的云月不再流動,唯有跳動的篝火能夠證明,時間依舊在走。
關鐘看向妹妹,發現她滿臉通紅。
“喂,你是不是發燒了?”
“沒沒沒、沒有啦?!?p> “哇,那你臉怎么那么燙?”
“火、是火太大啦,我湖邊去洗把臉。”
“哦,我也去。”
關鐘跟在關靈后邊,他倒不是害怕機靈的妹妹被歹人拐走,這世道還算安寧,他只是……擔心她掉到水里罷了。
“好了好了,別想了別想了,呼。”
關靈舀起清涼的湖水拍拍臉頰。
“給。”
關鐘丟來她落在地上的手巾。
“哦。”
“真的好久沒有一起出來散步了。”
“怎么啦,你也學得小金那套。”
“我就算想學也學不來他那‘念天地之悠悠’的氣質,用羲的話說,人家那是‘遺傳’的?!?p> “嘻嘻?!?p> 關鐘和關靈生性好動,即便是長大后的今日也坐不定,非要繞湖邊走兩圈。
“你猜他們倆在聊些什么?”
“八成是那什么‘磁懸浮’的原理?!?p> “啊哈,咱們估計生來就沒有理解這些東西的天分?!?p> “靈,你說,羲和小金之間會不會有什么關系?”
“難道他們是兄弟?怎么想都不可能啊,師娘是生小金的時候失血過多去世的,但鄰里都是這么說的?!?p> “有沒有可能是師娘生羲在先?”
“羲和舒沉睡了二十年,師娘那時在天宮嗎?”
“不是沒有可能,聽鄰里說,先生和師娘原本都不是南山人,剛遷來不久小金就出生了,不過一年便撿到了我們?!?p> “可是先生從來不提師娘的事?!?p> “師娘,究竟是誰……”
兄妹倆一時間也無言地望著天水間的皎月,拖拖拉拉又兜了一段路,這才回到了篝火邊,見金玄他們已經睡下,便拾掇了行李各自睡去了。
……
“這幫小家伙……”
金先生醒來時天色已近黃昏,他拿起桌面上的出行留言,笑了笑,將關靈包好的飯團扔入口中。飯團是冷的,金先生感受得到它在食道中艱難地挪動,他想拿杯酒,手卻在飯團邊抓了個空。
金先生苦笑著褪去皺巴巴的衣服,赤裸地坐在庭院里。
夕陽是燦爛的金色,金先生凝視自己的身體,他已經不再年輕,近些年肌肉退化得太嚴重了,臟腑負荷早已超標,少時身體還算健康,到這個年紀也不該是這樣。
“本不該、本不該的事情太多了!”
他咳嗽,喝了幾口酒之后才停住。他還是找到了酒,他知道金玄他們把酒藏起來,只不過自己裝作不知道,先前也不曾刻意去找。
“今天、只要今天,今天就好。”
金先生飲少輒醉,好不容易倒滿一杯,身子一歪,全灑在了地上。
鄰居們也結伴去地都觀賞日傾了吧,真不知道人們為什么要換個地方看每天都能見到的東西,他醉醺醺地想,難道一定要把天空遮住再掀開,才能顯得日光的可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