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停雨歇,河北的仲春在多日淫雨后終于迎來一個難得的晴日,因此從南往北的道路上人流、物流愈加織密不息,從全國各地趕往涿郡、遼東的車馬、役夫、兵士在朝廷各類官吏的調配下正源源不斷的匯集往楊廣的身邊。淮南的弩手、關中的健兒、巴蜀的夷兵匯聚而成歷代以來絕無僅有的百萬大軍,甲胄耀日、戰馬如龍、旌旗蔽日,皇帝陛下的功名大業似乎也在這一刻迎來了巔峰。
而此刻,卻有渺小的元浩一行卻正逆著北上的人流,沿著清河郡的小路趕往高雞泊,王伏寶一手拿著砍刀一手提著手矛,身披蓑衣,腰間背后鼓鼓囊囊的掛著各種褡褳,一邊砍草一邊前進卻健步如飛,讓跟在的元浩幾次都差點在細密的草木中跟丟了他。這位漳南最著名的青年豪俠,此刻卻好似一個采藥的山民,還很有興致的邊砍草邊給元浩展示他發現的各種植物,比如能止血的草、能吃的野菜、會結果的灌木等等。緊跟其后的還有一位一直沉默無言的孫安祖,他始終是埋頭走路,但絲毫不落后于王伏寶,穩穩的跟在王伏寶身后一個身位的地方,從不超前,卻也從不落后。只有元浩頭一次進到這么深的草木林中,著實有些應付不來,密布的草木、時不時劃在臉上的樹杈都讓他很不舒服,時不時還要讓王伏寶等他一會,連他自己都頗不好意思,但王伏寶不以為意,孫安祖也還是始終一言不發,倒是讓元浩無端端想起西游記里的沙僧。
三人從河間郡一路走小路南下,先行趕到竇家莊把小姑娘孫鈴鐺交給莊中的竇家老嬸照顧,這才折往高雞泊。窮人的孩子早熟,小姑娘屢遭大難,懂事的讓人心疼,送爹爹離開的時候都沒落出眼淚,只是紅著眼睛說伏寶哥哥和小老鼠哥哥一定要平平安安,以后和爹爹一起回來再給她講豬八戒的故事。
一路跋涉,卻是已經到了高雞泊的邊緣地帶,帶隊的王伏寶發出一聲暢快的叫喚,招呼元浩先休息一會,養足了精神好去見客。
元浩靠在一株老歪脖子樹下閉目養神,卻是想起了臨出發前竇建德跟自己的一番交談。
當時老竇面帶笑意對著元浩看了半天,著實讓他受寵若驚。竇建德道:“伏寶跟我說了不少,想不到你這孩子小小年紀想的卻不少,他說這次這件事一定要帶著你,我也就同意了,畢竟小鳥總要摔打摔打才能會飛。”閉口思量半響,又道:“你知道高雞泊嗎?”
同一個問題這兩日已經是第二次有人問他了,元浩也不意外,徑直答道:“知道,咱們漳河的大湖么,聽說有幾百里廣大,只是說是草木叢生沒什么人,又有不少人說是里面有賊人,不過我沒去過。“
“嘿嘿,賊人,那你怕做賊么?“竇建德一笑問道。”竇叔,你要讓我去我就去。“此事昨夜至今,元浩已經反復思量了來回不知幾遍,早就心中有數。孫安祖一個殺官造反的賊,高雞泊一個號稱有賊的大湖,再聯想到竇建德歷史上本就是鼎鼎有名的反王,這還能有什么其他的事呢?
“好,不過人做事要明白為什么去做事才行,不然知道悶頭做事,做的多也不一定做的好。“竇建德停頓一會,又抬高音量說道:”皇帝此次征伐遼東,必敗!“
不待元浩搭話,他又快速說了下去:”往年文皇帝在位的時候,比當今天子更加謹慎英明,也發動過大軍征伐遼東,仍然為其所敗,就是因為遼東地勢險要,北有沼澤,南有大海,交通后勤極為不便,一旦大軍猥集于堅城之下而不能速克,則必然后勤不繼。而今上呢,率領百萬之眾卻輕率無比,現今大水為患,咱們河北處處受災,朝廷卻不想著賑濟,只是一味要伐遼。而且去前年朝廷征發去打西域,來回赴勞役而死的人不可勝數。現在,又要打仗!”竇建德說著說著面色越來越嚴肅,語氣也愈加沉重,伴隨著他的話語,似乎胸中有一股火焰要噴涌而出。
“現在人人自危,老百姓都朝不保夕,不是被租稅逼死就是被調去打仗送死!我們這些人不也是一樣,現在都被調來從軍,今天打高句麗我們沒去,可如果打敗了,難道皇帝就不打仗了?只怕是今年打,明年還要打,皇帝要打,我們平安的日子遲早是過不下去的。我竇建德承蒙各位鄉親抬舉,捧我為豪杰,大丈夫在世哪能就窩窩囊囊去死了?何況還有你們這些個小子后生?“
說著竇建德看向元浩,卻是慢慢說出一句話來:“所以我給自己和你們找了一條路,就在高雞泊!“
元浩越是回想,越是感覺自己愈加看不透自己這位朝夕相處的竇叔了,小時候竇家也窮,自己天天還跟著竇建德去地里玩,那時候似乎也看不出什么,只是覺得他是個好人、好爹爹、好長輩。可是后來,他發現竇建德讀書習武,能騎馬舞矛,還讀過兵法史書,簡直不像是個鄉里的人物。再后來,竇建德賣牛贈義之舉傳遍四方,四面八方的豪杰好漢都爭相與其結交,賣了唯一的耕牛,竇家莊反而成了富人,但竇建德似乎依然還是保持原來的樣子,每天自己耕田,替鄉里每一件小事說話,帶著鄉親他們修渠挖井,但是在什么時候,他竟然已經在高雞泊隱秘的藏下了一支上百人的隊伍呢?
元浩不由得感慨,自己這位如父親一般的竇叔,真是一個了不得的人物啊。
胡思亂想間,卻見王伏寶已經站立起來,打了個呼哨,元浩也趕緊從樹下爬起,提起單刀,戒備起來,一邊的孫安祖不知何時也已經拿起兵刃站在了王伏寶身邊。
遠處灌木從沙沙作響,隱約有水聲傳來,聲音越來越大,似乎最少有數十人涉水而來。
突然,對面響起了一個歌聲:“好個高雞泊,從來難進出。爺爺在此間,天王管不住。就是那天王來,也是下刀俎。“歌聲調子粗野,但聲音卻是個青年聲音,王伏寶聽了卻是立時大喜,丟下兵刃就往前走去。
卻見草木從中竟然走出幾十個身披草衣,草斗笠,卷著褲腿,手持刀叉的漢子來,為首一人一躍而出,卻是丟開斗笠,揮舞著雙手喊著:“伏寶兄弟!“
王伏寶直沖上前,一把握住那人的手,也是喜不自禁的叫喚起來:“哈哈哈,康買兄弟,終于咱們又見面啦,你猜我把誰給你帶來了。“
那人卻一把攬過王伏寶的胳膊道:“不管是帶了誰,先回咱們老營,我請你們吃上飯再說。后面兩位兄弟也趕緊跟我們一起走吧。“
元浩有些發愣,卻見孫安祖已經跟了上去,趕緊也向眾人追去。他費力撥開灌木,前方卻已經是一片蘆葦林,冬日里便枯死的蘆葦桿漫漫無際鋪滿了眼前,湖水只在蘆葦間蕩漾不息,更有幾只小舟停在蘆葦林中,才發現自己竟然不知不覺已經到了高雞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