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很多時候我不確定自己是身在現實還是虛幻。
帝京的夏天很悶熱,冬季積累的霧霾現在還沒有散去,窗外白蒙蒙一片,陽光卻明晃晃的。我看了看不遠處玻璃隔間里有說有笑的同事與他們仿佛是兩個時空,官方地對面前西裝革履的人抿起一個笑,“會一點點,小時候身體不太好,就看了一些這方面的書,怎么了,你身體不太舒服嗎?”
八成是幾個同事茶余飯后閑聊了些我的事,被其他部門的同事聽到了,適逢他也身子不爽,所以才會來和我交流一番吧,故有剛才他對我是否懂中醫的一問。可上班期間大家都是警服加身,他這一身西裝到更多是資本主義的味道。
“學些這類的知識挺好的,我們這一行現在很講科學的方法,但是老祖宗的東西很有裨益的。”
“確實如此,好些東西相通的。”
“你學這些,應該知道,身上的病好治……命里的病,難醫。”他的笑和外面的光是的白晃晃得勉強,我才摸到些現世的邏輯,他這一番話又使我迷惘了。
“你到現在身體也算不上很好啊。”留下這么句話他踱著步子離去了,端著那杯剛在飲水機接的熱水。我指尖夾著速溶咖啡的袋子,一會才想起垃圾桶在哪。
2
知道一周余后和同事一道碰到他我才確信他是確有其人。
我扶著剛跑完1500米已成一攤的陳勉,路過射擊房間隔著面玻璃看到了一身警服,戴著副射擊眼鏡的那人,他正好捎到我,放下槍沖我招招手,我也沖他招招手,繼續帶著陳勉先休息室走。
陳勉扛扛我,“認識?”
“見過一面,怎么了?”
“那是我們局副局長。”
饒是我以遲鈍在執行部內著稱也不免咋舌了,“他看上去頂多三十歲。而且,我之前在局里碰見他他穿的是西裝,我還以為他不是我們局的人。”
“不止了,”陳勉喘了兩口氣,“看著年輕,說是什么因為身體不好。穿西裝八成是出去出任務了。”
我沒回話,到了休息室陳勉喝了幾口水喘上了氣補了句,“無奇不有。”
3
“祝慎總事業有成。”我舉著杯子好半天才擠出一句祝福的話,我今天才知道,他叫慎濁。很特別的一個名字。
看著酒桌上的人無不哈哈大笑,陳勉直接指著我道,“涂玥還沒喝酒就醉了,哈哈哈哈哈哈。”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什么,我們是警局,這個人是局長,警長,不是什么老總。畢業幾年了,我還是笨嘴拙舌的。
慎濁的杯子和我碰了碰,“好好工作”。說罷把酒一飲而盡了。
他這人看上去頗有些文氣,其實是個很直接的人。
“慎局長霸氣!!”
“身體不好還連喝這么多杯,牛!”
我悄悄把舉起來的橙汁放下,眾人歡呼里倒了杯白酒,學著他的樣子一口悶下去。我知道白酒的味兒,以前和家人們吃飯時喝過,但仍舊是沒遭住這辣得上腦的勁,仿佛吞了個火球。一陣一陣不受我控制的表情之后眾人還是你一言我一語延續這氣氛,獨獨他的目光透過觥籌交錯射了過來,嚇得我一哆嗦。
不知是不是酒壯了膽,我沖這個頂頭上司偷偷吐了下舌頭,他對我比了個一,又拿起杯子,比了比他自己。我猜是說,我只能喝這一杯,他剛才那杯也是最后一杯,都不再喝了。我點點頭。趴在桌子上自顧自玩起篩盅。
慎濁給我的感覺像個長輩,像個熟悉的人。我想,我一定是又開始白日夢游了,但是我感覺我更早的時候是在哪見過他的。
4
迷迷蒙蒙里我看到自己住的小區樓道的暖黃燈光和交替的鐵質欄桿,我一晃一晃的,穩穩在一個人背上。
“我好難受。”我支支吾吾說到,想吐,但是吐不出來,簡直水深火熱。
“馬上就到了。再忍忍。”他半哄著道。
“我不是……!小孩!”我突然大喊。
他沒說話,把我背過了又一層樓,沒放下我,靠著欄桿緩了兩口氣,“你還記得我嗎?”
“你小時候的病,是我醫的。”
之后我便沒有記憶了。水深火熱,水深火熱。
我好像盼這一刻許久了。
5
我從小身體不好。并非是病弱。
或許這可以稱作靈魂上的免疫力底下,我很容易撞邪。而我卻不能因此不出門,父母尋訪各路,最后找來了個人把我醫得差不多了。
他說我這種魂弱是治不好的,只能驅掉我身上已經染了的邪氣,并且讓我以后不再那么容易招邪,但是如果要我補全先天孱弱的魂魄,除非是拿他自己的命來補。他不過靠手藝掙錢,不會為我貼上命的。
話雖如此,但這個人的醫術是很好的,我比他所說的痊愈得好。
我記得,我那時是有些粘那個人的。他并不像他說的話那樣無情,他是個身上很溫熱的人,我因為邪氣纏繞,無法保有自己的神識時拽著他雪白的袖子,讓他陪陪我。
6
我醒了,卻還是渾身沒勁兒,看到他坐在我那套長大后也沒有換過的粉色書桌旁邊看書,他那樣高大的一個人,拘束在那里有些滑稽,想笑。
他有所察覺,合上書看我,“醒了?”
“嗯。”我點點頭,喉嚨還是有些燒的,“是你醫了我。你給了我半條命,來續我的命。”
他很自然地擺了個夸張的柯南的招牌思考動作,“嗯,是誰說你遲鈍來著。”
我虛弱地笑笑,“你在看什么?”
“你小時候的影集,你三歲之后我就沒再見過你了。”他坐在我身邊,伸手摸了摸我的頭發,“你的頭發一直這么軟嗎?”
我笑而不語,“你為什么要做警察?”
“因為人生如戲。”他略微瞇了瞇眼,“你的身體不好,不應該做警察。你為什么做警察?”
“你的一條命我們兩個人分,你的身體也是很差的。我因為……人生如夢吧。其實,你知道嗎。你如果有很多很多錢,你會去做什么呢。”
慎濁沒有說話,我接著道,“我還是會學習。因為我有錢了,我不必為了不知明日而學習,我可以全憑自己的喜好和樂趣,不為了任何功利的原因。我覺得能做到這個狀態,其實是把人生當夢一樣活著了。”
我伸手撫上他的臉,“你不必自責,人活一世就是為著一種經歷,我已有足夠的經歷了。”
“你不明白。”他的眼睛鎖著我,我覺得里面有鏡湖月,百尺星,通透著,熠熠著,穿梭百代萬物,“這是我欠你的。”
他的記憶很重。如此漫長,縱使祈求某一刻留駐,縱使想記住某一個重要的光景,也只能是與過去漸行漸遠。
7
一聲喟嘆,火焰連天,我的身體總算屬于了我自己。像安慰一個孩子一樣,我撫了撫他亂掉的頭發,“來世別這樣了……”
“我卻沒什么時間去認識你了……受德。”
他迷茫著,淚水氤氳,“妲己吾妻……”
“我不喜歡這個名字,希望來世,我有權決定自己的名字。我這條命,從不屬于自己,若能給你,也算得償所愿。這一世啊,夢一般……”
8
我帶著些恨意終于摁下手機接聽鍵,“喂?”
“涂玥啊涂玥,這班你還上不上,這工作你還做不做了,我已經給你頂了一早晨了,你要是還想要飯碗現在就趕緊來。領導下午要來檢查工作!”
我撓了撓頭發,記憶這才漸序醒過來,“慎濁……要來檢查工作?”身體好輕,我似乎能分清夢境與現實了,一切不再像是蒙太奇。
“什么?你還沒睡醒?”
“我說慎局長。”
“只有張局長,什么時候有什么申局長?”
我掛了電話。書桌上,我的畢業冊敞開著。我從來連擁抱他都未曾。
但我想,來日方長,往后他都在我的身體里。我們或許生生世世都無法離棄了。